宰执天下: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十一章 立雪程门外(中)
程颐与邵雍关系不佳,也不是没有缘由。程颐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温而邵雍给他的儿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温要说避讳的话,不是一家人,也无需讲究这些但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时洛阳城中的闻人贤达,互相之间总得给个面子儿子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颢性格洒脱,对此并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长子的名讳就行了而程颐是极重礼法,对于父亲的字号成了邵雍儿子的名字,一直隐怒在心
程颢程颐兄弟俩性格差别显而易见曾有一次两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来了一批妓女程颢安坐如素,宾主尽欢;而程颐却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颐仍是怒积于心,而程颢则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心上却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颢走得多,程颐是附带而已前日邵雍写诗,说起洛阳贤达,就是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然后便是程颢,没有程颐的份
这一番内情,也算不上秘密,连张戬都听说韩冈到盩庢县拜访他的时候,还被他叮嘱了一番,莫在程颐面前提邵雍邵雍虽然是大儒,但世间流传的却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张戬也是担心韩冈兴头起来,跑去请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进士——进士考前烧香拜佛的事很常见,张戬也不是白担心——让程颐听到了,可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送走了邵家仆人,程颐回头跟韩冈告罪,言辞间不掩对韩冈的欣赏韩冈的态度摆得很正,任何一个教授弟子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想见到能如此尊师重道的弟子
问了几句张载、张戬的近况,程颐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玉昆,最后一句你说得的确是好”
前面翻阅张载来信时,程颐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为后世儒者明道的名言虽然读信时气定神闲,但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张载和他的弟子们喊出的这个口号,振聋聩张载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关学一脉的气魄,让其他学派难以企及
“也是几位先生教授之功”韩冈顿了一顿,“同时是韩冈在河湟数载所历种种之后,才有的一番心愿”
“玉昆你的行事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夸赞在河湟战事激烈的时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是难能可贵”
程颐客套了两句,便带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韩冈冲着程颐拱手致礼:“格物致知一说,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闻及不过韩冈多的,还是两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结果韩冈自得了伯淳先生的开悟,回去后便事事留心,风吹草动,马拉车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终于小有心得”
韩冈并没有标榜张载,而是将提点之功归于程颢但程颐明白,他和程颢所说的格物致知,却与韩冈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万物中找出永恒不灭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无论是汉时郑玄、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解释成‘来’,将格物致知四个字倒过来解释,知善事,来善物,知恶事,来恶物到了今朝,汉唐的解法被宋儒抛弃,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释了,但还是小家子气为多,比如司马光,将格说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诱,然后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却是穷究万物至理,格出来的是形而上的大道这一点,可以算是他们所创,也让他们傲视其余众家儒者
而韩冈的格物得启于程颢,可格出来的道,却没有脱离有形之物,反而近于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力学三律,都是直接作用于外物上,从里到外都是张载气为本源的认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过于浅薄
程颐毫无避忌的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并说道:“正如湖海之别,想那洞庭、鄱阳,虽然广阔如海,又近于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渊深”
身为一代儒门宗师,必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经走得很远,又怎会为他人之言所影响?韩冈也没能指望可以说服程颐,而他也不想跟程颐这位主人吵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道,皆是韩冈所欲知,吃饭读时,亦处处可见”韩冈微微欠身,不与程颐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力学三律,韩冈偶得之,不敢称知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验证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广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诚心用于天下”
程颐气貌凛然,而韩冈则谦和有礼,但气氛却是紧绷着,大道之争不同于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间都难以说服
程颐也知道,韩冈既然能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就自己开创出,虽是韩冈自己都说是要‘以旁艺近大道’,自承是旁门左道,但‘近大道’三个字,也可见其心,根本不会轻易改变观点,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折服
两边有些僵持不下这时候,一名穿着仆佣衣服的老者,在房门外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是程珦自少带在身边的童,现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着程颐和韩冈各行一礼后,便问道:“老仆受命来问二郎,今天家中可是来了稀客?”
“稀客?”
程颐看了韩冈一眼,张载的这位弟子也的确算是稀客了毕竟不常见啊……
因为让老管家带话的是程珦,程颐站起来后才点点头:“玉昆的确是稀客曾经在京中听过大哥的教诲,还带了横渠表叔的信”
老管家冲着韩冈一躬身:“即是如此,那就请客人到正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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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韩小官人立于门外,身上头上全是雪程家看门的六丈出来后,请他进去,抬起脚,留下的印子怕也有一尺厚了”
邵雍面前,回来的邵家仆人说得夸张,今天的雪也没那么大,但邵雍知道,至少韩冈冒着雪在程家门口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韩冈的名字,邵雍依稀也听说过一点,年纪轻轻的朝官当然受人瞩目何况前段时间,河湟功成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程颢也提起过他
听说了今天这一事,邵雍忍不住要感叹着:“不意横渠弟子守礼一至于此程府门前犹如是,子厚面前当可知了”他就站在一边的儿子邵伯温,“大哥儿,你也要跟着学一学”
邵雍年过四旬方娶妻,生儿子晚虽说邵雍已经年近六旬,但长子伯温也不过十五六岁
邵伯温一扬脖子,不服气的道:“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今虽是谦抑,日后未必还能如此孩儿听说韩冈近于党,又奔走于王介甫门下非此,如何得以幸进?”
邵雍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立刻问道:“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只听着外面都这么说”
“此时妒其得用而,岂能韩冈能出人头地,那是他用心国事,另外自有他的缘法在市井小儿不知,只知”邵雍看着儿子点头称是,但神态中人不是如何信服,无奈的摇头他暮年得子,儿子读也算用功,打是舍不得打的,只能板起脸来,道:“年节前,你且在家安心读,勿要再往外去,不要多言妄语”
‘富家也要少去’邵雍却没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邵雍并不算敌视法,虽不认同,但也不会强烈抵触,算是温和派,至少不会像旧党的司马光、文彦博那般仿佛不共戴天的性格也不会如富弼那般,一听到法就皱眉头
前次李中师【不是李师中】知洛阳河南府,推行法时,上门考订富家的户等,并逼着富弼与普通的富民一样,缴纳免役法所规定的免行钱
富弼三朝元老,法要钱要到他的头上,这个面子就丢得大了,没听说相州知州敢收韩家的免行钱富弼本人倒也罢了,年纪大,也算看得开,也就上抱怨了一通但富家的儿孙没有这个气量,私下里将王安石和李中师衔之入骨
尤其是最近让王安石得赐玉带、彻底坐稳相位的王韶,以及熙河路的一众官员,在富家子弟嘴里,都没有一句好话
“我邵家乃是诗传家,旧年是隐与乡里,不欲与外人结交岂料因缘际会,方来到这承蒙几个相公不弃,多有亲近但你父我究竟还是个白身,与官宦人家走得太近,可就会忘了自己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