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无明(上)(中) (下)
王雱站在船头,一张削瘦的脸苍白中泛着青灰。近一个月的舟船劳顿,让他原本就不算健康的身体,越发的瘦弱了起来。
只是离开了半年多,终于重又回到了天下的中心,这份兴奋,让王雱又重新提振起精神,贪婪的看着沿途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屋。
汴河两岸的风物百看不厌,一座接着一座的横跨汴河水面的虹桥更是让他心潮起伏。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城墙,没入云霄的铁塔,岸边的青青杨柳随风轻舞,无数行人车马走在路边、行在桥上。离着东京城尚还有十里,周围的屋舍便已经是鳞次栉比,富丽繁华之处,王雱经历过的州县,无一处可以比拟——这一座城市才是他立足之地!
巨大的官船在码头上停了下来,一名内侍就站在栈桥上。天子派了亲近出城迎接王安石这名宰相,并招王安石进京后即刻入宫相见。
王安石在朝野中的地位声望,如今已是极高。
没有朝廷安排,主动出城来的官员多达数百人。不仅仅有想在王安石面前混个脸熟的低品小官。连衣着朱紫之辈,也来了许多,不仅仅是几个与王安石关系紧密的官员。一见到王安石抵达,这些官员便蜂拥上前,只是看到内侍带来班直护卫,才不敢有所骚动。
与吕惠卿、章惇、曾孝宽,还有王安上、王旁和韩冈——弟弟、儿子和女婿——一一打过招呼,王安石跨上了内侍牵来的御马,在旗牌官和一部鼓吹的引领下,当先向着东京城而去。
韩冈与王雱并辔而行。今日再见大舅哥,瘦得脱了形的样子让韩冈吓了一跳。不过王雱的精神极好,在马背上左顾右盼,絮絮的与韩冈说着闲话,畅叙离情。
途径一座码头,王雱突然指着从栈桥下来的两条延伸至库房的平行线:“那是轨道?”
韩冈惊异的看了王雱一眼。轨道和有轨马车从提出到实现,总共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韩冈尚未在送去江宁的信中提及此事,王雱怎么就知道了?
透过韩冈脸上的表情,王雱明了韩冈的疑问:“是前日在南京泊船时看到的,去年南下时还没见到,所以就找人来问了一问,没想到竟然又是玉昆你的功劳。”他又笑道,“难道玉昆你不知道汴河上每天有多少艘船北上南下吗?金陵的酒店门前,现在都挂着热气球。还有不少好事之人,四处张罗着要造飞船,上天看一看风景。”
韩冈呵呵笑道:“这不是我的本事,是七十二家正店的功劳。”
东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不仅仅在东京城中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同时也是天下酒楼的仿效对象。七十二家正店门前扎起彩楼欢门,天下酒楼门前也都少不了用绸缎和竹竿凑个趣。现在既然七十二家正店都开始在门头出放起热气球,甚至用挂下来的条幅为自家打***,汴河沿岸各城市中的酒楼,当然也不会甘于后人——
“说得也是。”王雱点着头。
新抵京城,王安石便被召入宫中,入内面圣。而王雱虽然是王安石的儿子,但在朝中就都是大宋的臣子,身份不同,地位有别,自然不能一起入宫。向一群相熟的友人告了罪,与请了假的韩冈在宣德门前候着。至于王旁,则是领着吴氏和家人去安置。
刚刚坐定下来,就见到一名内侍,背上帮着长条包裹,带着五六个班直向着城北面的陈桥门过去。王雱认识那一位内侍:“是刘有方……”
“大概是相州之事。前日韩稚圭又上辞表,诏不许。昨日听闻将由淮南节度使迁任永兴节度使,续判相州。升了一级,算是冲喜吧。”
韩冈说得很轻巧。他从来没有见过韩琦,自他任官之后,韩琦这位三朝宰辅、顾命元老,就已经出外,回到相州任官,再也没能重返政事堂。虽然韩琦在朝野之中的影响力极大,给王安石的变法事业平添了无数阻力,但对韩冈来说,这位他在千年之后并没有怎么听说过的前任宰相,也只不过是个并不关己的符号人物罢了。
“韩稚圭快不行了?”王雱的声音中则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应该没多久了。”韩冈说道。
王雱的眼神追着刘有方一路向北。仁宗、英宗之时,韩琦权倾当朝,政令由其所出,逼太后撤帘归政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刻在昼锦堂中的这两句话,是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境界,终身奋斗的目标。只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现在韩琦已经不行了,是他王雱的父亲王安石取代了韩琦的位置。
“最近朝堂上还有什么事?”王雱随口问道。
“还有?……”韩冈想了想,“还有就是日前王禹玉、吕微仲还有小弟,同荐家师子厚先生判国子监,只是尚没有得到批复。”
“什么!”
王雱脸色大变,双眼瞪了过来。韩冈则是半点不让的与王雱对视着,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荡然无存。
王安石去年担任宰相时的府邸在他离任后便被收回,但并没有立刻安排出去,现在回来正好可以继续入住。
王安石复相的消息确定之后,开封府便派了人来打理府邸,屋舍草木都整理了一遍,还开了后花园中水门,将里面的池水也换了一遍。里里外外的打扫得干干净净,住进来之后,省了王家仆婢们不少的麻烦。
王安石一个月来车船劳顿,入城之后直接被召去面圣,回来脸上难掩疲惫之色。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王雱故意避开了有关张载的话题,但等到韩冈离去之后,王安石父子三人坐在一起畅叙离情,就免不了要说起推荐张载入京的事。
王旁知道此事,一五一十的跟父兄说了。
“判国子监?!”王安石听了之后又惊又怒:“玉昆怎么就能伸手要这个职位?”
方才韩冈根本没有细说此事,王雱这时候才知道韩冈竟然是荐张载判国子监,眉眼中也尽是怒意:“国子监决不能交给张载!”
“大人复相,没少了玉昆出力,如今连一份荐书都要从中作梗,难道不会被人说忘恩负义?!”王旁很清楚韩冈可是帮了自己免遭牢狱之灾,更明白若没有韩冈用计,自己的父亲也不会这么快入京为相,何况之前他还帮了新党不知多少忙,“张横渠之学,的确与大人相异,但玉昆毕竟是他的弟子,就算不喜其学,怎么也得让玉昆脸面上过得去。”
“二哥儿,不明白就别多说话。”王雱声色俱厉,“那可是判国子监!”
韩冈就算荐他的老子、王安石的亲家入国子监,在王安石和王雱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事,农事也算是一门学问。唯有张载不行,这是在刨新党的根基,在抢王学的未来。
整个变法集团是一个完整的机体。有负责立法的司农寺,有负责执行的中书检正公事,有编订变法纲领和理论基础的经义局,还有培养变法后继之人的国子监,以保证新法不至于人亡政息。其中的任何一项,王安石都不可能交到他人手中。
纵使亲如韩冈,只要他还不是王学的门徒,只要他还想着推崇关学,王安石和王雱就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将国子监交给他处置。事关毕生的功业,就算要跟韩冈这个女婿反目,王安石都不会让步的。
绝不会!
“要判国子监,少说也要到侍制一级。文选荟萃之地,岂是微官能弹压得住?”王安石冷着脸,找着理由。至少在品阶上,张载要任这个职位也的确很勉强,“张载此前不过是个崇文院校书而已!”
王旁不敢再说,只是脸上写满不服气,这样不是要逼着韩冈离心离德吗?
王安石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是过分,但他不能让步,对着闹着别扭的次子叹道,“玉昆那里为父会给他一个交代,其他的事都能应允,只是国子监不能让张载去管。”
王雱心头一阵火后,这时则稍稍冷静下来。回想着白天时与韩冈的一番对话,又听到父亲的话语,脑中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急声道:“大人,玉昆对儿子说的时候,只是说他与王珪、吕大防荐张横渠入京任职,并不是判国子监!”
王安石闻言一怔,将询问的视线投向长子,就见到王雱点了点头。得到确认,王安石绷得紧紧的一张脸也放松了一些:“……也算知道分寸。”
雱点头表示同意。
父子两人这下都明白过来了。
韩冈在王雱当面不提国子监,只说入京任官,其实就是划出了底限。国子监只是张口报出的价码,王安石他们可以落地还钱。但如果连张载入京都不肯答应,那韩冈就当真要翻脸了。
如果韩冈直接要荐张在入朝为官,王安石和王雱心中肯定是很不痛快。而现在韩冈先是荐张载判国子监,到了他们面前则是退了一步,在王安石和王雱的心里感觉就好了不少,至少觉得韩冈并不是在挟恩图报。
王安石想了片刻,终于放弃一般的叹了口气,道:“张载名望已高,也不便阻止,就让他进京来好了,看看哪里能给他安插一个职位。”
“什么样的职司,是清要还是繁剧?”王雱问着。
“若是事务繁剧的差遣,张载不一定会接任,玉昆那里也会平添曲折。”王安石说道,“就在三馆中找一个清闲点的差事,让张载去做好了。想必玉昆也不能再多要求。”
横渠镇的五月燥热无比,又半个多月没下雨了。尘土被风卷起,头顶上的天空都仿佛用灰黄的纱帐蒙了一层。不过眼下正好是麦收时节,地里正是一片金黄,这个时候没有雨水反而是件好事,不用担心收上来的麦子遇水发芽了。
就在一处满是新栽杏李的山坡脚下,一架巨大的风车正在夏风中轱辘轱辘的转着。将清澈甘甜的地下水不断的从深达近二十丈的深井中提上来。
因为正是收割时节,不需要浇灌田地,流往田中的渠口都落了闸,清澈的井水便义无反顾的顺着用水泥和卵石铺底的水渠,一路流向镇口,用以给人畜饮用。镇中有水井,但水多带着一点苦味,不及横渠书院下的深水井甘甜,虽然仅是一口深井,现在却在浇灌田地的同时,为横渠镇上的几百户人家提供水源。
张载正站在书院的山门前,俯望着山坡下的一片在数月间,由青葱翠绿转为丰裕金黄的大地。清风吹动了麦田,也吹动了山下的两具风车。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就不停的送到留他耳朵里。
五十多岁的张载,这些年身体一直都有病。今年转过年来,他的气色又差了几分,脸上还是带着不健康的晕红,唯有一对眼睛深邃无比,仿佛能洞烛世间一切虚妄。
他得意门生苏昞此时正随侍在侧,指着书院山门下的一块块麦浪起伏的田地:“除了两顷多开在山坡上的田,书院周围的三十多顷田地,现今都已经是水浇地。虽然才开始收割,还不能确定收成几何,但今年肯定是一个丰收年景。”
张载点头笑着:“水浇地比旱地要强上数倍,要不然白渠周围数县,也不会成为关中粮仓。”
苏昞的心情很好,手上有粮,心中不慌。在横渠书院中,他还负责管账的工作,为师弟们安排食宿,都由他来操心,不能让来求学的士子们饿着肚子,为了满足这一最低目标,苏昞也是操碎了心,
“等到晒谷之后,书院后面的几个粮囤肯定能堆满。别说一年,三年之积都能存下了。”苏昞喜滋滋的盘算着,去年还有今年的横渠镇上的丰收,让他一向为书院担忧的心,终于可以放回去一大半。
一提起韩冈这位弟子,张载的心情就变得很好:“要好生的谢一谢玉昆了。”
“这是肯定的。”苏昞对韩冈的感激是最深的,要没有韩冈出谋划策,又舍得捐财捐物。如今的书院中,那里还能每隔几日便有点荤腥下肚?那些都是用钱换来的。而且没有韩冈的全力宣扬,横渠书院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来自于关中以外的学生,已经占到了三成还多。
有着韩冈的支持,横渠书院这两年来的发展很不错。当然,韩冈并不是一直当着横渠书院的金主,将自己赚到的钱,一五一十的送给当今的天子赵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横渠书院周围的一片山坡地并不值钱,但种些易打理的果木,两三年后就能有出息。
而且此处多风,造风车开磨坊就很方便了,而且山脚下又开了深井。通过属于书院的六顷田,加上风力磨坊和为周围田地提供浇灌田地的井水赚到的一些钱,横渠书院能将求学于张载的近两百名士子全都安置妥当。
张载回身慢慢的往书院中走,在他身旁经过的学生,又要向他行礼之后,这才恭恭敬敬的离开。
正门后面的庭院中,树木都是不高大,皆与书院同年,也就是三五岁的样子。张载指着院中一角的两株并排的柏树:“这两株柏树还是书院落成时我亲手所植,也不过才几年时间,就长得这般高了。”
苏昞抬头看着这两棵柏树。新修起的房屋,房屋的主人都会亲手栽种几棵树木,算是做个纪念,有时候,小树苗几十年后变成了参天之木。但张载亲手种下两棵柏树,相距不到两尺,却并不同命:“只可惜一枯一荣,命数有别。”
“枯荣生发,天道也。生灭自然,又何须兴叹。草木如是,人亦如是。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张载回头教训着苏昞,“季明,得道亦须守道才是。”
苏昞愣了一下。然后便退后一步,向着张载一揖到底,“学生谨受教。”
“不须如此。”张载摆摆手,示意苏昞站起来。他回头再看了一看这两株柏树,眼底还藏着一丝不舍:“再过一阵,可就看不到了。日后再见,又不知会到何年何月。”
“先生已经决定要去京师了?!”苏昞惊喜的问道。
“是要去的。”张载点着头,“不入京师讲学,如何宣扬气学之道?韩玉昆为此竭心尽力,也不能辜负了他。”
昨日从镇上的驿馆送来一封有天子和中书签押的调令,给了张载一个集贤校理的馆职,并命他及早入京。所以书院中人心有点浮动,不知道张载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但几个主要的弟子,都建议张载领下此项任命,气学若想发展,就必须将声望扩大,好将关中气学推广到天下去。
张载正说着话,忽然猛地捂着嘴,撕心裂肺的咳嗽了好一阵,苏昞连忙过来拍着背,过来半天,张载才停止了咳嗽。无奈摇摇头,生老病死都是躲不过的,张载也自知他的归期已近:“这个身子也拖不了多久了。”
“京中名医甚众,必能有医治好先生病症的医师。”
张载没去理会这明显的安慰之词,自己身体自己最是清楚,有点为韩冈的努力而感叹,“只为了这一个集贤校理,玉昆在京城可能又跟他的岳父闹开了。”
苏昞大笑起来,王安石、韩冈这对翁婿,的确是很有趣:“韩玉昆也帮了王相公不少的忙,想来他们翁婿两人也不会闹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王介甫也是难做。论起性子执拗,韩玉昆不比他差。”张载轻笑着,他可不是没见过王安石。
张载说笑着,但苏昞心头还有一点不痛快,“韩玉昆和吕微仲好不容易请动了王禹玉,荐先生判国子监,虽说只是进二退一的打算,没想到王介甫连一个直讲都不肯留给先生。”
“不能入国子监其实无妨。岂不闻‘蒙以养正’四字,养其蒙使正者,圣人之功也。国子监中孜孜以求的乃是一个官字,反倒是蒙昧未明的童子,更易导其向道之心。”
张载回头望望掩隐东侧的偏院中,从中正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声音皆为童稚,读得又只是论语,一听就知道这是蒙学中的小学生在读书。
只是带着小孩子尖细嗓音的读书声,听在张载的耳朵里,却如大礼韶乐一般让人舒心,“二月蒙学重开,拿着系着葱的竹竿往窗外抛,这开聪明的风俗,可比举试前参拜二圣庙更合正道。”
苏昞默然点头。儒门弟子参拜圣贤、拜祭祖先,只是一个‘敬’字,而不是有所求。为了能考中进士,去拜子路子夏的庙,实在是莫名其妙,的确是偏离正道了。
张载叹了一口气,重又振奋起精神来:“《正蒙》一书,已经成书大半,明年当能见全功,希望这部书能让人多看一看。”
苏昞半弓腰的行了一礼,正色道:“正蒙数万言,学生已一一用心记下。但字多难断,学生斗胆,敢请以分章区别,以便成诵。不知先生意下何如?”
正蒙一书,是张载毕生心血的结晶,但眼下看来则只能说是残金碎玉,断简残章。是一句句、一段段言论的集合,条理性并不完备。在苏炳坤看来,需要重新整理一遍,并加以最基本的注释。
张载扶着那一株已经枯朽的柏树,微微笑着,须发在风中轻拂:“小儿抓周,百物俱全,无意条理明之,取者亦难。的确需如季明你所言,区分章节。不过吾作此书,譬如此一枯株,根本枝叶,无不悉备……可也只是枯枝而已,充之荣之,则须尔等之力。”
“……学生明白。”苏昞略略欠身,张载的意思就是将分章分节的任务交给他们这些弟子,而他本人就不管了。
张载慢慢的向着书院中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上京后,还要再多见一下韩玉昆。他一向偏于自然,俯仰见天地,亲手开辟一条蹊径,又以实物相验,的确是难得。但须知天地之间不有两则无一,仅是自然之道,就只得一偏,最后难见其成。”
“学生知道。”苏昞低声说道,“不过韩玉昆不过二十出头,要做到天人两道并行不悖,本来就有些难。他能追着其中一门深入考究,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是否是难能可贵,见了他之后就能明白了。”张载呵呵笑了起来,带着喉间的残喘。
笑声中,清风又起,山下的风车转得更急,轱辘轱辘的,如同车轮,直往东去。
第六章仲尼不生世无明(下)
入了三伏之后,天气越的炎热了起来。
一个让人无法直视的火球挂在天顶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有七八个太阳一起在散着热量。天地之间都泛着白光,炫得人双眼hua。
虽然有风,但吹到身上依然燥热难当。无论人畜,无一例外都是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道边草木的枝叶也都是蔫蔫的,只有树上的知了,依然在吃饱喝足之余欢快用嘶哑嘈杂的调子在唱着。
虽然已经换了一身薄纱的袍服,韩冈头上的汗水还是涔涔而落,背后也湿透了。眯起被烈日的反光照得酸涩的双眼,韩冈有点后悔,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城来视察汴河边上新作坊的工地的。
“这天气还真是越来越热了。”韩冈虽是这么再说,却仍在烈日下边走边看。
新工坊的围墙已经画好了地界,而通向码头的道路也留了出来,规划得有条有理。韩冈示意随行的伴当,拿起撂在地下的钎子用力敲了敲,只落下了一小撮碎土,看起来厂房的地基也是用心去夯筑了。
“臧樟。”韩冈喊来在这里主持的板甲局管勾官,“的确做的不错。”
管着新作坊修葺之事的老工头正拿着手巾擦着汗,听到韩冈夸他,连忙将手巾往袖子里一收,小跑着上来,“多谢舍人的夸赞。要用几十年的房舍,下官哪里敢不用心。”他偷眼看看韩冈头上的汗水,“舍人,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连小工都歇下来了。还是等到申时,暑气稍稍退了,再来看也不迟啊。”
“我身子还没这么金贵,一时的暑热也算不了什么。”韩冈笑道,他出城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来视察工地,只是没必要对臧樟说:“如今可比当年读书时要好得多了。不比当年,坐在寓居的禅房里,冷了热了都是要硬熬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臧樟啧啧称叹,虽然是工匠出身,但显然是读过两年书,他堆起笑脸,“不过舍人这不已经是受了大任了吗?”
韩冈笑了笑。难怪只能在军器监中做事,臧樟的马屁功夫尚有待锤炼,话是说得没错,只是未免显得过于粗糙而少了含蓄。不过看着老工匠也是满头大汗的跟着,韩冈也是知道体恤下属,挥了挥手,“也罢,先回去歇歇吧。”
参与建设的工匠们,现在一个个都躲在树荫底下,享受着清凉。皇帝不差饿兵,韩刚这位判军器监也不能bī着手下的工匠们,顶着能晒死人的炎炎烈日上工。
入夏后的这段时间,这一片工地都是四更天便开工,到了巳时就停工,歇上到了午后暑气稍退则重新开工,一直干到初更。总计的工作时间不变,只是要躲一躲这火辣辣的太阳。
让臧樟回去看着他的手下,韩冈也带着随性之人,回到附近的凉亭中坐下来。
一等韩冈坐下,伴当连忙递上刚刚买来的解暑凉汤。京城人会做生意,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能看到小贩们的身影。就在新作坊的工地边,这段时间,有不少小贩靠着从匠人们手中赚来的钱养家。
展开折扇,一边摇着,一边喝了两口已经微温、变得名不副实的凉汤,韩冈抬头看看外面亮得眩眼的汴河水面:“这天气一天比一天要热,河北那边也许会更严重。定州路的旱情,这个夏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缓解。”
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却是最近又回到三班院中任职的种建中,今天是有事随着韩冈一起出城来。
种建中则是大口的将凉汤喝光掉,痛快的呼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比起去年要好多了,听说定州路还没有一起蝗灾。”
“单纯比灾情大小,的确是不比去岁。”韩冈叹道,“不过这是紧接着熙宁六年七年的大旱之后的又一场旱灾,前两年也许还有一些人家能靠着存粮撑过去,今年就不可能了。”
按照转运使路来划分,河北分为东西二路,可若是按照经略使路——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军区——来划分,则是分为定州、高阳关、真定和大名府四路。这一点就跟陕西很像,设有经略安抚使司的,有熙河、秦凤、泾原、、鄜延,还有永兴军这六路,而转运使路,过去是陕西路,如今则是一分为二,分别是永兴军路和秦凤路。两种路份的划分,其辖区截然不同。
继前年去年的大旱之后,河北北部的定州路一带,今年又是遇到大旱。边境地区的灾情,怎么看都是让人。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辽人的南京道也同样干旱,同样是流民在道。
韩冈不得不庆幸,王安石回来的时候迟了点,没人将灾情与他联系起来。可是只要新法依然推行,世人用天灾攻击新法的问题就不能解决。
水灾,旱灾,蝗灾,地震,说起来这几年的确有些不顺,这些灾害,大宋都经历了一遍。虽然从道理上来说,这是国家地域太广的缘故,加上气候上的偶然因素,但新党为此而损失的民心,却是怎么也挽回不了的。
只是种建中就没有这么多感慨了,“定州这一旱,就又有流民了……欲昆,祸福相倚啊,黄河金堤这下子又可以开始全力去修筑了。束水攻沙也能更早一步完工。”
“谁知道呢?”韩冈无奈的摇摇头,“不见黄河破堤,不见流民在道,就没人急着此事。朝廷到现在也没有定下谁来的都提举黄河工役,进度能快得起来就有鬼了。”
得了种建中的提醒,韩冈想起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工的黄河大堤重修工程。
去年一个冬天过去,河北那里仅仅是将黄河北岸的外堤加固了,而且还没有完全完工。要想开始修筑内堤,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对此韩冈也不心急,慢慢来也不是坏事,反正事不关己。也有人跟韩冈说,这是都水丞侯叔献在案中捣鬼。
主管督促此事的都水丞侯叔献,的确与韩冈有怨——更确切一点,就是他怨恨韩冈,至于韩冈,则没多少闲空去跟他过不去。
两年前为了冬天从汴河运粮入京,侯叔献曾被王安石点将。不过他当初所献的碓冰船成了世人的笑柄,而韩冈所荐的雪橇车,冬天时,在北方则已经十分常见了。侯叔献因此对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有所偏见,也是人之常情。过去见过几次面,都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节。但治河之事任谁也不敢做手脚,说他故意拖延,那就是污蔑了,韩冈也不会蠢到去相信。
又在亭子中坐了一阵,看看日影西移,种建中对韩冈道:“欲昆,时候差不多了。”
韩冈点点头,他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更是为了迎接张载一行。
出城五十里迎接张载,韩冈恭迎的心情是真心实意,但他不想惹人注意,便找了个视察工地的借口出城来。而种建中位低官卑,倒是没人会在意他的行动,请假也很方便。
韩冈招来臧樟吩咐了一句,便与种建中一起上马。张载在京城中的学生,主要的就是韩冈和种建中。其余大多只是听过一段时间的讲学,算不上是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张载才必须出关中一行。
沿着官道,韩、种一行向西而去。
种建中抬头看着天空:“这个天气不宜出行,先生身体一向不好,车马劳顿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也怪我太心急了。”
“不干欲昆你的事。”种建中连忙摇头,“不赶在令岳进京前先将此事递到天子的案头上去,就算到了秋冬,先生也入不了京城。”
韩冈并不打算跟着种建中一起批评自己的岳父,在这件事上,王安石怎么说也算是退让了。“多亏了吕微仲,要不是他出面,也难以说动王珪出头。”
种建中听了一笑,明白了韩冈话里的意思,便说道:“吕微仲前两天就去秦州了。他守秦州,经略秦风,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论性格,吕微仲并不会主动出击,他在河东的几年,也没有见他主动对付过党项人。何况如今夏主做了辽国的女婿,想要打狗也得顾忌着身后的主人。”
”说得也是啊。”种建中闻言一叹,“如今要对付西贼,需要顾忌的事又多了一层。”
两人骑马西行,从身边过去的车马无数,属于驿馆系统的也有不少,但都不是张载一行。一直向前行了十几里,前面又出现了一队车马。
韩冈眼尖,一眼就现,他前几日派去迎接张载的家丁,就在前面骑着马,混在一队仆从之间。而后面跟着的车马中,竟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
“是先生!”种建中兴奋的说道,“连吕与叔和苏季明也来了!”
“还不快下马!”已经返身落地的韩冈提醒道。
两人连忙带着从人避让到路边,迎面而来的一行人就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了。几辆车中,还有马匹上,许多年龄各异的士人纷纷下来,看着韩冈、种师道两人,眼中都带着欣喜之色。
中间一辆马车的车帘这时一动,一个瘦削苍老的身影走了出来,韩冈和种建中一见,就一起在路边大礼拜倒:“学生拜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