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昼夜,烽火便从短刀谷境内根除,被斜斜掀去了百里之北的仙人关。
清晨的林阡还教盟军纷纷提心吊胆,可傍晚时的他已经教敌人全体闻风丧胆。
吟儿呢,白天作为林家军的主母安抚景洛程魏各大家族,夜幕降临后,仍避不开要作为义军盟主去同官军统帅会晤。
战俘确实是空前之多,自吴玠吴璘兄弟去世后的几十年来,川军对金军从未赢过这般优势明显的大仗,更何况对方还是素来锐不可当高不可攀的曹王府高手堂?自觉被幸运砸中的他们,傻眼的同时胆量和胃口也被撑大,故而入了夜都还兴致勃勃地守在锯浪顶下,等盟主有空暇了好与她商讨俘虏处理的相关事宜。
他们的主帅,安丙,和苏降雪郭杲吴曦之流完全不同,虽说他麾下客观存在着不少陇南之役的后裔,却自觉压下了吟儿最担心的“官军要求移交曹王”之事;更多的只是对她求问,对于我军所擒获的寻常金兵,可否这样处置,能否那样做法?
一如林阡所说的那般,安丙顾念她对川蜀五十四州的恩情,态度诚恳,很识大体。而且他也并非完全没有立场,偶尔和吟儿的意见相左,他断然会摆出自己的理据、平心静气谈到双方都认同为止。
吟儿对安丙的态度这才从一开始的重度设防改作轻度,心想他对盟军还是亲切、尊重、愿意合作抗金的,她对他唯一的芥蒂便只剩他还在重用王喜,然而她却无法证明王喜在前一战是真的降金——一直以来她的偏见都来源于伏羌城之战,王喜畏死、出卖宋恒、间接害死了寒泽叶,可人是会变的,今次王喜确实击杀了不少金军……无凭无据,还应就事论事的好。
深切探讨了几个时辰后,吟儿不得不在心中长叹,金宋在短刀谷内外的这场“共融”打得实在是惨烈至极,谷口的关南大军不刻就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待遇远不如在天阙峰筋疲力尽束手就擒的曹王府精锐——由于徐辕那句鱼死网破的一锅端命令发在前面,遭到宋恒和风鸣涧以及李好义等人最先打击的金军各部,几乎都是当场就战死了成百上千……
“盟主,安某认为,某些战俘,必须当场屠灭,方能彰显我军之强盛,以震慑边关的女真顽敌。”安丙说,战争怎可能不死人,尤其一些刚烈求死的或是恶毒强悍到非死不可的,“不过,倒也生擒了不少,光是李将军和王大人手下就都有千余,还望盟主给安某充分的时间来区分,将他们一部分收服为奴,一部分强迫遣散,一部分重编后补充我方兵员。”
第一种或许最惨,将来与战场相关的也就是修筑工事、运送补给,或是被迫易服、反扰敌人,第三种则应该是极少数——曹王府哪有愿降的、川军有魄力收为己用?
“第三点,要尤其小心,切不可被浑水摸鱼。”吟儿如是提醒。
“盟主说的是,那还是前两种更为稳妥。”安丙连连点头,“若遇难题,必会请示柏军师、以及禀报盟王盟主。”
“安大人客气了。”吟儿谨遵轻舟的指教和林阡的指示,对安丙从始至终都以礼相待——其实不用他们提醒她也明白,这场短刀谷之战已明确彰显,安丙的忠奸决定着林阡有没有一个长久稳定的川蜀大后方,盟军实在经不起又一个苏降雪郭杲或吴曦折腾西线了。
然而,还有件事情她受杨巨源之托,觉得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开门见山,这也便于她和安丙更深入地相互了解:“对了安大人,先前我听人说,您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忘了写杨监仓的功劳,却把王大人列得比李将军还靠前?此事是真?”
“盟主有所不知……”安丙虽然意外,却一副坦荡神色,“在二月诛杀吴曦的功劳申报中,主管机宜是对朝廷故意漏了巨源的,因为怕朝廷追究他‘提议伪造圣旨’的罪过。尽管如此,安某都已决定了私下向他补偿,这些天来,川蜀的军机大事全都是巨源能够掌握。至于王喜和好义,他二人一个是幕后功臣,一个是冲阵先锋,功劳在安某看来平分秋色,故而谁先谁后不曾做更严谨的考虑。”
“原来如此。”吟儿记得,诛吴前杨巨源确实提过伪造圣旨,宋廷显然对此极为忌讳,而这些天来杨巨源也是真的参与了大散关等地的作战部署,并且能够轻易操纵成都汉中等地的粮食“战前过不来、战后立即输送”……听完安丙的辩解以后,吟儿便扫走了内心有关王喜杨巨源和李好义的大半疑惑,一时高兴,就笑着对他抱了一拳,“安大人,这几个月都居功至伟,未来几十年的川蜀,还望官军义军合作愉快啊!”
“……”安丙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愣了半晌,实在对传说中杀伐决断的武林盟主想不起来,随刻,也是难得放松地学着她面对面地抱了一拳,“好说!盟主!”
人群散去后,吟儿没有急着上锯浪顶,而是独自一人,沿长坪道一身繁重地行走。
安丙此人,到底是好是歹呢?不再一时高兴、静下心来回想,她仍然觉得很难辨别,
前一战中她和徐辕两人依照轻舟之计对比翼鸟反间,在阵前骂安丙“心机深沉”“野心勃勃”“意图借刀杀人、干掉吴曦自己上位”“难怪被曹王撬动”,戏假情真,尽管安丙用行动洗白了自身,都难免会在她心中留痕,
战后,近距接触了,第一感觉他倒是个自己人,可是——
“主母,安丙此人靠得住吗?我总觉得,死亡之谷那几个混在百步穿杨军里的川军,之所以想杀死曹王并非自身激进要报私仇、而是受他安丙号令——他贪功,所以在每一处都留了些川军、守株待兔。”下午她安抚各大家族时,戴宗曾说。
但同时留守于谷内的邪后还对她私下说起过:“天阙峰上,林阡口口声声强调你活着,徐辕也万分笃定说‘随主公接回盟主’,虽然可以用心有灵犀来形容,但在有心者眼中,避不了他俩事先串谋、明知你一定死不了的嫌。”可难道吟儿能据此怀疑林阡和徐辕利用她吗?这世上存在太多的机缘巧合了。以此类推,安丙或许不像戴宗想得那么过分,在每一处都留川军也可以解释成未雨绸缪?毕竟,戴宗先生一直都是个喜欢多心的人啊……
正闷得喘不过气,忽而驻足,望见点点流萤在越溟河上飞舞,与璀璨的星汉在水的另一端汇合,和昔年一样美妙、空灵、幽深、华丽,她不禁看得如痴如醉……
这场景提醒她,原是初夏到了。
说来也奇,就是这个清爽的刹那,笼罩在她心头的最后一缕愁云惨雾也蒸发得一干二净:“也罢,先信着他吧……”事不过三,更何况四?
触景生招,情不自禁在河畔舞起她王者之刀,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清风入弦,绝去炎嚣,正想自夸一句“快哉此刀”……就可惜,这样精彩的提升委实寂寞,也许,再也没有人可以看懂或欣赏了。
鼻子一酸,蓦然伤心不已,只因又想起林陌说的,一边受着曹王的恩惠,一边去据守南宋的河山,林念昔你哪能两边都占便宜?虽不甘心,可也只能如此啊,若真的亲情和志向不可兼得,她也只能咬紧牙关扛起这罪过,犯了罪就要认……
勉强想通的时候,正待撤回刀来离开水岸,忽然却指尖一疼,瞬间通过剑招感应出,一股靠得很近很近的剑意,透过骨骼,稍纵即逝……
“惜音剑……”她一惊,只知道方向在北,却难测离自己到底几千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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