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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卷廿三 齐鲁三秦,恢弘之章 第868章 弹筝华容道

    山壁如削,水流湍急,岸岩互击,回声相濡,峡谷中弹筝之石,记录着古往今来所有发生于此的战争厮杀,然后再择选式地、释放给来者听。说来也奇,昨夜山雨来时,寝宫外筝声婉转,今晨连番酣战,节奏则一直激荡,好一个弹筝峡,似通人性,如斯应景。

    而此时此刻,耳边的流水声愈发清晰、贴近耳膜——当阡与吟儿的面前,是陈铸。

    天兴军的奋不顾身、誓死不屈,终是起到了作用,陈铸是闻讯立刻赶到的,预示着不刻便会有别人。林阡他低估了天兴军的本事,还是那句老话,没有人可以打败另一个人的执念,何况那是一大群人。

    叹,这属于林阡的华容道。

    今时今日,弹筝峡屯驻的所有金军,都务必尽快将林阡斩获,因为谁都见识过,他把落难演化成实地侦察,或许,现在又一场大战已经在酝酿,他们万不能落后于他,万不能懈怠半刻!

    刷一声锋刃寒光,亮剑者,是陈铸,以及吟儿——这一战且让她顺着林阡经过的征途走,这一战且一续当年的白帝城外!

    陈铸一怔,侧过头问:“你让她打,不插手?”

    林阡摇头:“你是她最佳的对手。”

    “打不过你,难道连她都打不过?”陈铸笑。

    “少小看人!”吟儿心里虽隐隐作疼,手上却握紧了惜音剑:“看剑!”

    连对话,都跟那时候差不多。白帝城外,陈铸说,林阡你不插手么,林阡回答,我不插手你也抓不到她,陈铸笑,我要是抓到了她,你就救不走。

    陈铸,任何时候都应该明知道他是敌人的,当越野、苏慕梓和洪瀚抒都清除的时候,终不能逃避的金宋之争。

    但抽开这些不谈,吟儿实没有资格与他动手,且不说陈铸是她父亲最忠心的将领,陈铸在会宁曾三番两次救她的性命……吟儿这一剑没法多狠,旋划撩击由下而上,力道才贯惜音剑尖,便见到陈铸向后挂起、不刻冲前回敬一招,几近崩开吟儿兵械。

    “吟儿,权当这是云雾山比武。”林阡看出吟儿心存杂念。但他允许她与陈铸打这一场,并非一定要这两人搏命血拼。他心知,既要让陈铸尽职、罪孽感轻些,又能令吟儿发威、行使保护欲,最好的方法就让他俩斗剑,他俩本就是势均力敌。

    吟儿与陈铸皆是一震。出现在抗金联盟盟王口中最荒诞的一句。

    吟儿却即刻彻悟,拼力将这剑架拨开去,半招之间,迅猛提剑,直往陈铸腕上啄击,丢开缰锁,打得自是上层楼。陈铸竟也会意,再无包袱,极速截剑,凌厉猛辣,也不过半招不到,便已然转守为攻。他二人一灵一乱,遂剑斗比平常人要快上不少,常人才打十招的时间,他二人已展开百招,是以等闲之辈观不得、参不透,纵使林阡,亦觉眼花缭乱、不可开交。真摆到云雾山比武去,或许吟儿也别想投机取巧,陈铸与她一丘之貉。

    无章无法,无招无式,剑旨都承自完颜永琏,常常是未守尽、已成攻,攻守之间,转化得自然而然、不留微痕。

    说时迟,那时快,陈铸直劈,吟儿斜闪,陈铸手圈剑横削,吟儿腰拧转回抽。每次是吟儿险罢陈铸又险,陈铸安然吟儿也早无碍,十回合之内出现了二十次险象,可谓奇观。等林阡看清楚吟儿化解的时候吟儿可能已经化解了第二次攻击,而中途还掺杂了一次陈铸历劫。这样的灵活跳脱,实乃罕见。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吟儿剑法原来已恢复到这么好,起码有川东中秋之战前夕的七成了。而陈铸,绝对是她最好的对手,昨天那一战消耗过陈铸三四成力,是以现在正好能打个平手。

    瞬即,剑之声翻压风雨。当变化莫测遭遇乱剑之王,便只能越打越幻、紧张非常。弹筝峡竟似也被激起了热血沸腾,阡不知是心理作用眼花还是事实,肉眼都可见那水流蒸发、岸石剥落。

    不刻人声渐近,远道而来的各路金军,显然有的已经看到了这场剑战。他们之中,有完颜君附治下的天兴军,有六盘山麓的镇戎军、德顺军、原州军、靖远军,亦有陇右调集的会宁军、巩州军、洮州军、河州军,甚至积石军将领也有露面,真正出动了整片西陲,单为了杀他二人!?陈铸于心不忍……

    林阡蓄力多时正待接战,却看陈铸眼神一柔,立即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在他倒退几步跌坐在地试图伤臂自残时,林阡边拉回吟儿边上前一步出刀一挑震开他剑,这一幕,在那些还未曾赶到的金军眼里,定然是林阡趁人之危偷袭成功了,陈铸终不会惹下任何嫌疑。

    “诡绝将军……”吟儿不解,是以还不忍移动脚步,小声说。

    “终报你昨日不杀之恩。”陈铸叹。

    吟儿这才懂了,陈铸很想尽职拦,却终在人群靠近之时,想伪装成拦不住。能怎么办?陈铸着实很难办。情,义,承诺,还有昨日的不杀之恩,都教陈铸对林阡万分理解,也委实都让陈铸万分为难。

    “陈铸万万没有想过,有一天战场上竟也放过敌人。”陈铸苦笑一声,“快走!”林阡才应言带吟儿离开,金军们已经追了上来,只几个留下帮陈铸看伤,其余全部是锲而不舍。

    好一个“战场”。吟儿终也听出音来——金军们之所以那么紧张,极可能这三天时间天翻地覆,抗金联盟已经劲弓强弩、虎视眈眈着平凉府多时了。实则林阡决定带她铤而走险的同时,显然已将战事全权交托给各位战将。

    辗转出峡,吟儿低声问阡,下一场战事是否早已被他安排。他点头,告诉她西面六盘关是越风领兵,北面瓦亭关是穆子滕欲夺,东面望驾山有祝孟尝威胁,南面制胜关有寒泽叶坐镇,四面开弓,金军们早是众矢之的。

    自上次崆峒决战之后,盟军突破封锁,早年在平凉府的据点悉数被收回,最近的那一座营寨,就在望驾山东面、聚仙桥不远。这些由冯光亮奠定的据地,多年来一直是平凉金军的心腹大患。目前,由祝孟尝代为治理的他们,还未完全稳定,亟待与盟军主力会师。而越风穆子滕等越野山寨的陇陕军兵,则枕戈待发,意在贯彻平凉,六盘关、制胜关、瓦亭关,都是越、穆、寒志在必得。一旦这四路宋军一并出击,将对金军多面挤压之势。但这四路的进攻,并不是那么轻易,因为金军主将是楚风流和完颜君附,他们决不允许盟军轻易获胜。

    完颜君附和楚风流自然都清楚,若然抗金联盟此役得逞,平凉府所有据点将融会贯通,因此他们想到了先发制人,利用宋军中的叛徒诱林阡入天地迷宫阵,柳月阵法独步天下,林阡十有八九会困死其中,届时宋军军心无轴,当然一盘散沙。而万一林阡有幸走出迷宫,则再以十二元神截杀林阡,只要困住了林阡,依旧能钳制联盟,令南宋群龙无首。

    楚风流却未曾料到,林阡会以他和吟儿为饵引蛇出洞。全盘计算,论缜密,楚风流能比林阡,但论胆量,楚风流自然不及。林阡在叛徒问题上早已经变被动为主动,还冒着搁下联盟的风险,真可谓胆大妄为,这一点楚风流无法估算,她到现在还以为,林阡陷入天地迷宫阵是始料未及——没错,是始料未及,却早已未雨绸缪。在与吟儿假意闲游诱敌之前,他已算计到可能历经的凶险,而一早就对越、穆、寒、祝说过,若他二人有三日不归,允许众麾下审时度势、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的决定是要盟军诸将一起商讨的,意味着即便联盟的首领中真有叛徒存在,他的建议也一定会被其他人融化,所以大势面前这个害群之马不足为惧。

    何况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证据说明,联盟的首领里有叛徒,嫌疑最大的是沈依然。

    而今,他二人不归的时间已接近三日,战势显然有了白热化表现,故自阡吟到了弹筝峡之后,要经历的都不再是与十二元神那样的纯粹武斗,而是各大金军将领追追挡挡疲于奔命的身影。情境一下子扯得很紧。当下一战根本箭在弦上,金军对林阡理当更加不放!放了他?放他去和他的兵将会合,放他去指点江山激扬战伐?怎么可能?

    因此,陈铸才过去不久,楚风流就到眼前。

    危峰耸峙,她站在流水之侧,似驻足倾听久矣,银铠战甲,白色披肩,潇洒中透现刚强。她身后百名绝杀高手,列满了山道虎背熊腰,宣告着一夫当关万夫莫摧。

    只一眼就光彩夺目,吟儿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说,现在看见她就不必说了,在她面前,别的任何王妃全是俗物。

    楚风流转身带笑,盔甲上泛着清冷的光。

    “陈铸的脖子,硬得很。”楚风流笑言此句,吟儿不由得一怔,心生一股敌意来,诚然她不希望楚风流是如赫连华岳那样的小人,楚风流当然也绝对不是。

    “之所以伤而不杀,一则没有杀他的理由,二则,以免他无恙反而引小人猜忌。”林阡说时,眼前仍残存着赫连华岳的嘴脸。盖棺定论,赫连华岳武功高强十二元神中数一数二,假以时日必是大才,错就错在他咬定了一个思想就毫不怀疑的性格,因为但凡人只要认准一种可能性,就会为了它捕风捉影不择手段,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

    赫连华岳恐怕也不会意识到,昨日他浪费了一次生擒林阡的好机会,只要他不怂恿陈铸动手,他的掷斧手们完全有能力给林阡形成天罗地网,以当时刚与仆散安贞、完颜气拔山相斗过的林阡,在被人围攻之时完全不是他赫连华岳的对手。就是因为不负责任的猜疑,断送了赫连华岳的一生。林阡岂可能不吸取教训,至少他内心深处,仍然为沈依然留了一片余地。

    “怎么,没有杀陈铸的理由?你在会宁府几近因他送命,他也已向王爷表明心迹划清界限。何况,崆峒山一战,他手握了你宋军中不少性命,尤其连匪首冯光亮也在其间。”楚风流问。

    “战场上原就是刀剑无眼,我自问杀人最多,无法定他人功过。”林阡叹,“敌与我难以两立,划清界限理所当然。但会宁府地宫之事,无论获利是哪一方,都绝非陈铸推动。至少林阡相信。”

    “陈铸要是听见了这番话,不知要作何感想。”楚风流笑叹一声,“可见你与陈铸之间,也有了一种绝对互信。”阡吟都是一怔,其实,谁说不是呢。

    “我一直在想,如你这般的思想与城府,竟也订那绝对互信的盟。不知这一生,愿与几人守?”楚风流再问。

    “愿与天下人。”林阡不假思索,说。吟儿心念一动,对,是与世间所有的热血豪杰,与战无关,不分金宋。楚将军笑叹城府,林阡却只谈良心。

    楚风流面色一凝,拊掌赞:“说得好。”看了看琵琶、魑魅魍魉、戥戮戕截这十大高手,又转头回来对林阡说:“楚风流早已是你手下败将。但你要打败了他们,才能走。”

    吟儿一喜,这十大绝杀高手,根本不可能是林阡对手,前夜之战,不过是秦狮和完颜瞻身边的陪衬罢了,莫不是楚风流也存心放他们走!?

    可惜事与愿违,如楚风流这样的女子真是世间少有,在她手中朽木可雕、烂泥扶得上墙。只见她转身对十大高手仅仅喝令了一句:“在我面前,尽全力打他一次!”

    原来,楚风流是前夜看见这十大高手不敢与林阡死战而怒其不争,是以要借今晨再用这个饮恨刀林阡试炼这群人。楚风流鼓舞士气的本事谁人可及:“放开打,你们都是上京最强,不以死战,非丈夫也!”

    “是!”十大高手同时拔剑抽刀,肃杀气即刻扑面而来。

    确然,他们都是上京最强,绝杀成立时万里挑一的高手。可以死,也可以败,但不可以不战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