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出去！”

    在一栋1966年建成的赫鲁晓夫楼门前，两个穿着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被身上穿着一件连体睡衣的四十多岁中年男子，粗暴的从门洞里轰了出来。

    “带着你们这些破烂，给我从赫鲁尼切夫滚出去！滚的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两个俄罗斯年轻人一头撞在了崭新的宝马车上，看着漫天飞舞的合同纸张，有些狼狈、又愤怒的大喊回应道：“普列谢茨克，你都已经被赫鲁尼切夫扫地出门了，能去美国工作是多幸运的事情？这么个破国家、破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这么死硬，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你们知道个屁！”

    “我叫普列谢茨克，是苏联第一个航天发射场的名字。我告诉你们，就是我死，我也会死在这片土地上。就是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得到我一丁点的骨灰尘埃！”

    普列谢茨克右手攥起拳头，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中间伸出来，大喊道：“我就是死了，埋在坟墓里。我也会用我腐朽的嗓子，大喊一声QNMD美国人！”

    就在普列谢茨克从楼前花坛里捡起一块砖头的空档里，两个俄罗斯年轻人终于慌不择路的爬上他们的宝马汽车，一骑绝尘而去了。

    “算你们跑的快！”普列谢茨克呸了一口，冷哼道：“一群白眼狼，卖国贼！”

    转身离去的普列谢茨克并没有看到，漫天飘落的那些合同纸张，已经在他的背后被一双手捡了起来。匆匆看上几眼，手的主人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显然，普列谢茨克究竟在质子火箭发射失败的问题上有没有责任，这个很多人都有与官方不同的个人判断。而相信普列谢茨克拥有更大价值的也不止是鼹鼠公司一家。

    和第一份业务必须老总亲自出手的鼹鼠公司不同，美国人在这里更愿意进行资本投入。

    只是看那辆崭新的宝马汽车，还有他们雇佣本地人的策略，可想对方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拼待遇、论资本，普列谢茨克如果是看重生活质量或者学术前途的人，那么他必然会为赴美工作所打动。美国人拿出的诚意不可谓不大，但普列谢茨克显然并没有丝毫动摇。

    哪怕是他被赫鲁尼切夫停薪停职，在俄罗斯的生活已经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这个名为“普列谢茨克”的人，仍然还是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原则。

    这样的人，连美国都不去，又凭什么会去在航天领域中还是个弟弟的中国呢？

    当当当——

    “滚，我让你们滚！你们没有听明白吗？”

    普列谢茨克听到家门再被敲响，怒不可遏的拉开大门，暴怒的冲了出来。

    “请问，是马尔林教授的家吗？”

    当普列谢茨克打开家门的一霎那，他忽然有些傻眼的看到了门前站着一个彬彬有礼的中亚人。来人口中说着流利的俄语，手上拎着一些罐头和糕点，身上的穿着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体面。显然，这并不是他之前赶走的那些恶客。

    “您好，这里……是马尔林教授的家吗？”

    来人这普列谢茨克的怒吼声中，看起来有些紧张的又问了一次。

    “马尔林教授？我就是马尔林教授，你找我？”普列谢茨克的姓是马尔林，这在苏联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姓氏。俄罗斯姓名里姓最多、历史最久的是伊万，而马尔林这个姓氏，则是苏联最年轻的一个姓氏。

    在十月革命战争时期，苏联产生了大量身世不明的孤儿。这些被苏共抚养长大的人后来在马克思和列宁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了第一个音节进行组合，就产生了“马尔林”这个姓氏。

    在苏联，马尔林是最具有时代感的名字。而同样，当时代过去，他们也是被最先抛弃的人。

    “您是马尔林教授？可我以为，马尔林教授不应该是一名七十八岁的老人吗？”

    “那你说的应该是我的父亲。”普列谢茨克上下打量着来人的样子，有些疑惑：“你认识我的父亲？这不太可能吧？”

    “哦，那就没错了。”来人长舒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是我的老师让我来看望他的老师的，我的老师是一位中国人，他在五十年代曾经到苏联留学，最近听说我来俄罗斯做生意，特别嘱咐我来看望马尔林教授的。”

    “不知道老马尔林教授在不在家？我的老师非常想念他。”

    “我父亲……”普列谢茨克脸色一黯，微微摇了摇头：“您先进来吧，我的父亲去世了，在1969年那次事故里。”

    “哦，那真是，非常抱歉。”

    “不用客气，请您进来吧。”

    普列谢茨克侧过身来，将来人让进房间，然后看了看他身后的楼道，再小心谨慎的将房门关了起来。

    “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您的俄语很好，听起来甚至有些杰尔库尔河流域的方言味道，那正是我的父亲从小长大的地方。还不知道您的老师是哪位？我想我的父亲知道他的名字还有人记得，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哦，我叫方彬，您可以称呼我的俄语名字邦达列夫，我觉得这个名字和我上学时候学的东西很像了。”

    “哈哈，您说的没错。制造火箭和箍桶匠，倒也有些相似。”

    方彬的一个冷笑话，让普列谢茨克难得露出了一些笑容。

    “我的老师名叫王永志，55年到60年曾经赴苏留学，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马尔林教授，并且获得了马尔林教授的很多帮助。”

    “55年？我依稀有些印象，那个时候我还小，模糊的记得父亲曾带过一个中国人回家吃饭……”

    在这个艰苦的日子里，普列谢茨克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笑容了。但在这个下午，他却是结结实实的畅怀大笑了几回。

    虽然来的人是父亲的学生的学生，他带来的礼物也不过是几瓶罐头和保健品之类。虽然这个中国人对他的困境并没有丝毫作用，虽然他们两个谈论的甚至是几十年前另外两个人的往事。

    但，不知为何，普列谢茨克就是感觉内心无比的充实。

    “普列谢茨克大哥，这么说你的情况不太乐观啊！”方彬皱着眉头，担心的说道：“你们单位把这么大的事故责任扔到你的身上，不说能不能保住工作，这搞不好扣个渎职罪到你的头上……你这么拒绝迪米特罗戈津的人，只怕他们会背后下黑手啊！”

    “我行得正、站的直，设计院里所有的设计图纸都在，技术上的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对就对、错就错。不是我的责任，我凭什么要担责？”普列谢茨克固执的摇着头，哼道：“赫鲁尼切夫没有讲理的地方，我就向上面告他们去，总得有个讲理的地方吧？”

    “哎，普列谢茨克大哥，现在的俄罗斯哪有讲理的地方？”

    “苏联的天下……”

    “苏共已经退去远东啦！现在已经是美国人和寡头的天下了，他们只认钱，哪里还讲道理？”

    方彬反问道：“如果真能讲理，质子火箭又怎么会连续几次发射失败，又怎么会有迪米特罗戈津这种人出现？”

    “您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妻子和孩子想想吧？如果被迪米特罗戈津针对，你们一家怎么生活，孩子念书、以后工作怎么办？这件事，你不能不重视吧？”

    “那我也不会跟他们去美国的，我是姓马尔林、名叫普列谢茨克的人！”

    普列谢茨克用拳头捶着桌子、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的争论道：“大不了，我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俄罗斯的土地上！”

    方彬连连摆手，关切的问到：“不至于，您就没想过去远东吗？”

    “远东……远东虽然不会差我这一口饭吃，但他们除了洲际导弹也没有什么航天任务了。一个没有航天任务的航天专家，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普列谢茨克大哥，您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方彬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就是要饿死，您也不能顶着质子火箭发射失败元凶的这顶帽子吧？不论如何，我们要把这个帽子扔掉，让后世的人都记得您是一位英雄！”

    “扔掉这顶帽子？”

    普列谢茨克楞了一下，下意识的摇头：“他们人多势众，我能怎么办？”

    “公道自在人心，官面上的结论如何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事故责任究竟在谁，这难道不是可以说明白的事情吗？只要我们能说服大多数人，让赫鲁尼切夫的职工都知道事实上是谁对谁错，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把他们的阴谋放到光天化日之下去！”

    “我们可以给各个部门写信，发公开信、贴墙报、召开集会，把事情闹大之后逼着他们召开答辩会来确定事故责任。如果没有这个答辩会，那么他们的结论就别想服众，更别想扣到你的头上。”

    “你得让他们知道，姓马尔林的和姓斯大林的一样，都拥有钢铁般的意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