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那些年，是在那个叫做“凌门”的地方生活的。

    那是一个冷漠的地方，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姓凌，似乎是同一个家族！

    但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生气，每个人都会板着脸，不苟言笑，竭力保持着那份所谓的威严与庄重，然后会在见到她的时候，干巴巴地叫一声“玉小姐”，可笑而又可悲。那段生命中唯一的色彩，大概只有每年生辰才有机会见到的美丽女人，那个叫母亲的女人，在凝视自己时绽放的一丝笑颜。

    至于父亲……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仿佛那是一个禁忌，在凌门中，谁提……谁便死！

    枯燥而压抑的日子，持续到了九岁那年的生日！

    那一天，有一个叫代皇的男人来到凌门，他是追寻母亲而来的。

    他喜欢母亲！

    而凌门的主人答应了他的提亲！

    然后，母亲便带着她逃出了凌门。

    代皇是青龙门至高无上的皇，他的女人必须冰清玉洁，如果已经有了孩子，将会是代皇一生的污点，就算暂时能瞒过，只要这个孩子还在，也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

    幸好代皇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所以，有了补救的机会——只要这个孩子死了！

    就算还有其他问题，以凌门的手段，总能找到化解的借口，或者方法的！

    母亲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凌门主人的计划，提前带着她逃离了凌门！

    往后便是漫无止境的追杀！

    躲躲藏藏的日子，足有一年多，而母亲在追杀与逃亡过程中受到的伤，一次比一次严重。直到最终，她们被堵在了苍南江畔！

    以母亲的伤势，就算追杀到此为止，也注定活不了多久的，但凌门的主人还是杀了母亲，这个本该是母亲至亲的男人，亲手杀了母亲，一剑贯胸，然后，推下了苍南江的滚滚浪涛之中……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生还！

    母亲死了，但她没有死！

    她本以为自己要死的，只是师父及时出现，让她活了下来！

    那个人能杀了母亲，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而师父的武功又很厉害，比母亲还要厉害几分，他自然也就无力再阻挡师父了。事实上，若非逃得快，那时候他应该就能下去陪母亲的！

    师父的美丽并不下于母亲，但师父浑身上下有着母亲所没有的豪爽洒脱！

    相比母亲的冷寂，她其实还是更喜欢师父的爽朗自在，纵然她自己也继承了母亲的清冷亦如是！

    师父救下她后，说她来自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叫做百花谷，那里四季如春，美得令人窒息，问她愿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愿意去的话，必须先拜师！

    她当然愿意！

    然后，师父给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玉菱！

    后来正式入门之后，才听师父说，百花谷的人，名字总喜欢与花沾亲带故，虽非一定要如此，却也算得上是几百年来约定俗成的传统，但她没什么取名字的天分，每每用到时便想得辛苦，恰好那段时间知道了有一种花叫做菱花，便干脆将她名字中的凌改成菱了！

    可又觉得菱玉这个名字，说玉多过说花，不大合那个传统，才又将两个字调了个儿，于是“菱玉”变成了“玉菱”！

    真是好任性的解释，可这样，才是师父啊！

    而她……那个时候，虽然觉得玉菱两个字很好听，但当时并没有直接接受！她对师父说，她不要叫玉菱，她想要叫玉凌，凌门的凌。

    师父问她为什么，她只说了四个字：颠覆凌门！

    玉，还是凌玉的玉，凌，却是凌门的凌！母亲的死，她要以整个凌门陪葬，凌玉成玉凌，是她要以这二字时刻鞭挞自己，此生颠覆凌门为志。

    不覆凌门，不以花名。

    只待有朝一日，前尘旧事尽了，她才是百花谷的玉菱！

    就算心底埋着那份沉重的恨与仇，在百花谷的日子还是有着凌门永远无法企及的轻松！在这种轻松写意之中，三十二年韶光转瞬即过。

    “我将去一地，或有危险，由弟子玉凌替谷主位。”

    师父二十年前一次出谷外游，便再也没有回来，只在消失前，现身给了谷外行走的弟子一张留字寥寥的纸条，此后踪迹全无，生死成谜，倾尽百花谷全力遍寻神州亦不得。

    师父是坐不住的性子，不爱处理俗务，不爱呆在某一地，更喜欢到处乱跑——她其实并不适合当掌门人！大概她自己也有自知，那十二年里，才不遗余力地传授武功，教导百花谷的一切，然后，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

    二十年过去，师父的音容笑貌犹烙印在脑海中未曾或忘，但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些年里，每隔几年，她总会出谷一次，为验证武功，也是为先杀一些凌门弟子，最后一次，是在三年前，谷内弟子青莲在外被淫贼侮辱，自刎明志，她得到消息后，便再次出谷！

    那个淫贼最终还是跑了。

    她本打算继续去找凌门晦气的，但偶然遇见了明月，她改变了主意！

    那一夜，群星隐没难见，明月独悬九天，她在山贼洗劫过的村庄发现了这个没有一滴眼泪的小女孩，不知道她是如何躲过的，但还是将她带了回来，收作弟子，因那夜天象，取名明月天，平常则叫她明月更显亲近、以及顺耳！

    明月是个天赋出众的孩子，学什么都快，性格与她自己有七八成相似，只是行事更加霸道强势，当然，对此她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三十余年来，她早已由一个逃亡路上才接触武功的懵懂女孩，成长为周天经脉已臻圆满的超一流高手，可是，要颠覆凌门，仍然远远不够，当初的母亲，并不比这个时候的自己差，不是照样只能被追杀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年纪越大，武功越高，心中的恨意便越重，也越能体会要颠覆凌门的艰难，艰难得几乎令人绝望，她曾数度想要依靠叠泉谷壁之上那棵灵芝提升功力，尤其有一次，手都已经伸到了边上，只差掰下灵芝肉，最终还是放弃了，再想报仇，师父交托到手中的百花谷，终究还是另一桩放不下的心事！

    必须等明月长大之后，才能放手去做自己的事！

    就像师父当初一样！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为了更进一步，她行功出错，走火入魔！虽如愿登上十二重楼，代价却是不可逆转的内伤，纵赖一身绝顶功力暂时压制住，也不过拖延一两年罢了，已注定了必死的命运！

    第二次见到华山剑派掌门，便是在这当下！

    正值满心绝望，几近万念俱灰，这个同样姓凌的人却送了门，她不由生出了杀机，本想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但未料及才几日不见，他竟功力大进，这一掌也未竟全力，让他钻了空子，安然无恙。

    不过，这一掌过后，她也得以抑下杀机，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个人过来的目的！

    想到他是带着一个小姑娘来的，那么目的不言而喻。华山与百花谷两派之间，早已有过类似的先例！

    一两年后，她注定要死，外患倒不需担心，可未必不会有内忧——明月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罢了，由她接掌百花谷，人心浮动在所难免，如果有谁——尤其常年在外的那几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玉女峰，便是个暂时可行的去处！

    而且，她心中隐隐还有一个念头，百年前赵玉京的奇迹，百年后未必就不能再复制一出！她若无法亲自报仇，那由弟子代替，又有何关系？

    虽两种可能都十分渺茫，总归聊胜于无。

    所以，她留了手，放过了凌不乱，然后，让那个叫做凌珊的女孩入了门。

    明月说给师妹取了一个名字，叫幽星夜，星月共辉，百花齐放，她听了十分喜欢，所以默认下来，二弟子最初那几天唉声叹气的模样，也别有趣味！

    如果说最开始接受幽星是抱有目的性的，那么一段时日相处之后，她便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二弟子！

    因为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她好似能看见许多师父的影子。

    一样的贪玩，一样的随性，一样的开朗——

    此后西原之行，固然是为了诛杀昔日的淫贼以报了青莲的血仇，更多还是为了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带两个弟子走一遍江湖，让她们多见人情世故、刀光剑影，让她们多增见识、多涨经验，然后在临死之前，找上凌门，竭我所能……杀人！

    可惜，那时太斤斤计较身体的状况，不愿多浪费一点力气，反而造成了与龙神照一战中的失算，更被人偷袭，她再也无法完全压制住内伤！

    原本还一两年内可无虞，可因此故，恐怕一年都坚持不住了！

    固然领悟了更深层的月寒之变，实力大进，本是该高兴的事，但可以望见终点的生命再次缩短了大半，令她又多了几分心灰意冷！

    但凡一口好剑，除了材质、技艺，大抵还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消磨。

    说材质，五枚玄铁是逸品，虽少了些，但再辅以其他相对差点却不是那般罕见的材料，足矣，说技艺，东铸为天下第一铸剑师，她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但剑城总归还是要去，剑，也还是要铸。最多，是她见不到宝剑出炉的那一天了，那就让幽星以后自己来取吧，她只负责让这口剑有人打造！

    没想到，为了铸剑的目的而与唐门的一次交易，让她见到了此生最痛恨的凌门之人。

    凌思齐……凌慕秦……

    三十年了，这个本该叫表哥的人也老了，若非齐字与秦字听来太相近，初闻时便让自己听成了凌思秦，再下意识想到了凌慕秦，或许，真的认不出来！

    还有那几个藏头露尾的青龙门人！

    何时凌门的触角已伸到蜀地了吗？如此更好，此生奈何不了凌门，那便杀了这几个落单的，先收一点利息吧！

    可惜最后那人竟使出了华山剑派密不外传的混元一气神功，令她一时分神，因而走脱了两人，否则还是有机会将那晚敢于冒头的几人如数留下的。

    可惜了！

    不过最后结果也不算差，三个顶尖高手的损失，想来纵以凌门、以青龙门之势，也会感觉心痛吧？

    明月和幽星竟然被缥缈天姥下了冰火真气，寒暑交替，日夜轮劫，苦不堪言，可叹她虽身负绝顶功力，却还是难以化解，只能尽力压制，减轻她们的痛苦罢了！

    她原本是想在临死前去一趟的凌门的，这件事后，她放弃了这个打算。

    缥缈天姥留下的冰火真气无形无迹，靠外力极难化解，可若她们自己的内力足够深厚，便不能化解，也可大幅抑制住，使发作时不致再如此痛不欲生！

    百花谷有千年灵芝，但少了无济于事，多了药力太猛，她们未必承受得住，哪里及得上自己千锤百炼的内力？自己这一身功力举世难得，若随身死而散去，未免可惜，不如便留给两个弟子！

    正常情形下，此事自然是难以做到的，若功力可以随意送人，接受的人也可以随意留住，那顶尖高手便太泛滥了，十二重楼也无资格再称绝顶！

    好在造化功的万物之纳是汲取日月精华强大自我的招数，自然也具备化外力为己用之效，他人内力，同样可一力化之。虽彻底领略了其中的变化之后方能发挥最大效用，可只要是造化功内力，天生便具备一丝吞噬、化用之能，只要传功之时锁住她们的气窍，免去内力流失之虞，她们便能徐徐图之，迟早能成功！而自己与她们内力同源，转化起来，更事半功倍！

    何况，此举虽源于希望助弟子化解劫难，可助她们武道之途更加通达，才是最大的作用！安身立命也好，称霸江湖也罢，武功，才是根本啊！

    而这一切，必须先躲过缥缈天姥的追杀！

    可惜，缥缈天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汉水涛涛心怅怅。

    今日这一声叹息，叹的是这一次感受到的气息，多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机，看来，她是决定杀人阻步于汉水前了！也是，过了汉水，便离武当不远，为防万一，自然提前一步，在此了结一切最好！

    只可惜三十年恨仇，不覆凌门不以花名的心愿，只好落空了！

    只可惜三十年苦功，有成全双徒之心，无奈却免不去为仇人做嫁衣的命运！

    只望，她们能逃过今日之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