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完美无缺……”

    依然是那座城市中，明石街183号内，林明看着电脑上终于成型的理论模型，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一股和谐而自然的物理之美，这个看起来自洽而明确的理论仿佛能容纳过往的一切理论，又根据以往的认知推陈出新，成功地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虽然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中，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但是当他亲眼目睹着这个近乎《启示录》一般的理论在电脑上展开时，依旧无法抑制住从自己心底深处传来的喜悦。

    “是的，简直是艺术品。”

    站在林明身边，黄养文平静地笑着，笑得毫无感情，看起来似乎非常喜悦，又似乎只是虚无。

    “你的口气听起来就像爱因斯坦一样……追求简洁与对称，相信上帝不掷骰子……”

    因为心中的喜悦实在太过强烈，所以林明一时间竟然忽略了黄养文的表情，依旧像过往数年在实验室中与他讨论时随随便便地笑着说着。

    黄养文的瞳孔一片深暗，看起来宛如漆黑，有一种凝滞的虚无感。他平淡地耸了耸肩，忽然换了个话题：

    “对了，现在你已经从‘精神连接’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了，你觉得这道神术的威力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林明的表情忽然一窒，但是片刻又恢复了原状，但是表情中仍然带着几分惊叹。

    “难以置信……那种感觉，简直就是难以置信……”

    仿佛叹息一般，林明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当我与上千万人的精神连接在一起，而且还有着上千名研究员作为我的手足精确而稳定地执行着我的每一项指令时，真的让我有一种神一般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最完美的计算机一样不断运转着，而且与单纯的只能机械地执行命令的计算机相比，我的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再产生新的想法，新的灵感……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真是让人沉迷！”

    叹息了一声，林明摇了摇头。

    “是啊……”

    黄养文勉强笑了笑，点头道：“过去为了研究‘大统一’理论，我有几个月的时间都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中，直到我遇到了这几个无法突破的难点，才又从那种感受中抽离了出来，恢复了现在的状态……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嗯……”

    林明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仿佛在询问着某人一般，自言自语道：

    “我忽然有些好奇……假如全世界所有顶级科学家都能有这种条件，能够在破解难关时得到上千万人思维同调的协助……那么，或许我们要不了多久时间就能在科学领域的研究上超越三体文明了吧……”

    黄养文笑了笑，语调没有一丝变化，却无端地让人觉得低沉了许多。

    “你最好放弃这种想法。”

    “嗯？”林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黄养文没有跟他对视，而是双目恍惚而虚无地直视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空气，又好像让视线聚焦到了某个无处不在的存在上。

    然后，沉稳又平淡的声音从他口中一点一点地发了出来——

    “吾神的所谓神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都是借用吾神的神祗权柄……或者说，是让部分吾神的本质在现世中显化而出……而精神连接这道神术更尤为突出了吾神的本质……所以，每一次施展这道神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会令信徒从本质上更亲近于吾神的内核……”

    “那对于信徒来说，不是很好么？”听到这里，林明不由得一愣。

    “很好？”黄养文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笑容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从一个信徒的角度来说，越来越契合吾神的本质，越来越信仰吾神的权威，越发地贴近吾神的本质，这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但是，如果是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呢？从一个独立的，自由的，纯粹个体存在的人的角度来说？”

    “近神者，终将为神所同化……哪怕是最基础的神术，当你运用久了之后，都会发现你的本质正在逐渐被吾神所同化，你的心智正在向着吾神靠齐……什么是至高神？冷漠？高傲？不，这些都不是神祗的根本……真正的神，应当是有着一种这样的心态：那就是虚无——或者说不在乎。”

    “所以……”

    黄养文骤然间转过了视线，猛地看向林明，目中似有一团野火燃烧！

    就在这一刻，林明心中忽然有一道惊雷炸响！他终于在这一刻隐隐把握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态！

    一刹那，他看向黄养文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惊骇——

    “你……原来你……”就在这一刻，他甚至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但黄养文却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感受，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淡然自若，有着深重的宿命感受，却又带着一股沉重的虚无。

    “……如果按照所谓的‘宿命’进行下去，那么全人类都必将成为吾神的信徒，最终，每一个人都能学到神术，分得神的权柄，看似拥有了更强的力量，但是却会在内心的本质上，逐渐地贴近吾神的心态，被吾神的本质同化，直到最后，所有人看似百花齐放，各自成态，却在某种意义上，只不过是吾神的一个个分身而已……虽然他们有着彼此的感情与记忆，但是，吾神的本质终将侵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内部，于是全人类都只会拥有一个大脑，奉吾神为至高的唯一，甚至从内心深处都将其视为超越自己生命的更高之物……”

    “……到了那时——”

    黄养文继续说道，声调毫无变化，房间内的气氛却越发沉寂。

    “或许就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黄养文的唇边陡然多了几分残酷的笑意，林明听着黄养文的声音，仿佛能听到一声声沉重的闷雷声骤然炸响。

    “……于是全人类都会多出一个更加隐蔽，却更加伟大，甚至拥有了有史以来独一无二地位的，每个人从内心中尊奉的——老大哥。”

    声音终于停下。

    房间中恢复了静寂，但是林明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关于“老大哥在看着你”这句话，这是几个世纪以前描述极权主义的杰作《1984》中的一句话。书中的这句“老大哥在看着你”也可以说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极权主义宣言。书中，“老大哥”作为极权主义的象征，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任何对祂的冒犯，无论是语言或是行动，乃至于思考，都能被判处极刑。

    这句话放到现在，林明如何不能理解黄养文的意思？

    但是……

    林明依旧觉得自己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于是他结结巴巴地黄养文说道：“也许，或者，事，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或许，或许至高神的同化没有那么严重呢，你看你现在不也是像以前那样思考的……”

    话音未落，黄养文残酷而淡漠地笑了起来，忽然问道：“你进入过精神海洋，感觉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光明，纯善，温和，里面的人思维交流时是不是非常平静，而且还有强烈的关怀？”

    林明想了想，点了点头。

    黄养文唇角古怪地扭曲了一下，冷冷道：“那你没发现一个奇怪的事么？”

    “什么事？”

    “你看，明明一个人的内心是最真实的东西，现实中每一个人都绝对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纯善无害……但是，为什么在内心活动完全暴露出来的精神海洋中，每个人的思维都是如此的纯良温柔？”

    林明的后背上骤然绽出了冷汗！

    一刹间，不需要提示，他已经想到了这背后的原因……

    而黄养文的声音仍在继续响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上千万人的思维活动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恶无耻，见不得光的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所有人的邪念都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阉割了——或者说，这是因为吾神想要这样，于是所有人的思维便成了这样！”

    林明的心中骤然冰冷，所有的喜悦都消失无踪。

    而黄养文深深地注视着，唇角忽然显出一丝无奈，但眼神却依旧虚无如常。

    “而且……就像你先前所说的，我到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切正常……那么我想问你，一口一个‘吾神’，明明心中对于保持自我存在这件事还带着强烈的期许，一点也不想放弃自我，但是为什么我的话语中却始终离不开对吾神的尊敬，和对‘至高神教’的认同呢？”

    “所以……你……”

    林明忽然闭上了眼睛，语调间的温度不断降低。

    “是的，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已经成为了吾神的忠实信徒。”

    黄养文平静地回应道。

    “但你无法想象我现在的感受。”

    “现在的我，一面承受着内心中强烈的信仰渴望，一面忍受着心中对于‘失去自我’这件事的强烈厌恶，我不断地催眠自己，我要独立思考，我要保持原来的思维，但我却无法抑制我的心态不断被吾神同化……”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自我’是最重要的事，但另一方面，信仰的光明不断纠缠在我身上，让我无法忍受着自己的三心二意，逼着我将吾神视为至高无上的唯一神。我想要反抗，想要逆反，但是这样的情感从心底刚刚生出就被我自己掐灭了……”

    “……因此，如你所见，我甚至在最简单的语言中，都无法抑制住自己对吾神的尊敬……”

    “……所以，这几天来，我一直都在同自己搏斗，抑制住自己的信徒冲动，用催眠这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疯狂分裂着自己，将自己的思维强行一分为二，借此来保持原本纯粹的自我存在……”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能感受到，这样的我已经保持不下去了。最多一天的时间，我就会彻底皈依于吾神的权能之中，从此保持着自己的情感，记忆，却把吾神所说的一切话奉为金科玉律，不会怀疑，不会质疑，虽然依旧保持着科研的激情，却从根本上已经失去了‘我’的存在。”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林明睁开了眼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平静地目视着黄养文的双瞳。

    第一次，他从那双眸子里的虚无中窥见了强烈的自我冲突与痛苦熬煎。

    黄养文面上的笑意第一次有了一分“欣慰”的味道。

    “你进入精神海洋之后，虽然接受到了吾神的精神印记的部分影响，在之后又承担了四级神术——精神连接。但是那种本质被同化的代价，我帮你承担了……因此，从这点上来说，你还是没有受到超限度的演变……”

    “……而我想要你做的事，便是带着这份‘大统一’理论的模型，到欧洲去。那里的信徒数量尚且还少，而且在那里，有着更多的了解到‘至高神教’存在，进入了精神海洋，却依旧保持纯粹自我，保留着对吾神的怀疑的科学界人士存在……”

    “……吾教信徒的发展源自于对末日的恐惧，但是有了‘大统一’理论后，加上你们的努力，一定能找到破解水滴武器和智子的方法。这样一来，人类有了希望，再加上你们振臂一呼，虽然也许不能起到太大的效果……但是，也许能在人类文明中留下一些仍旧保持着独立自我的个体存在。”

    “而有着这些人存在，那么至少，人类还不至于完全成为神的羔羊。”

    “你所说的那些……仍旧保持着自我的人，就是你一开始所说的那些信仰了‘至高神’的科学家？”

    “是的。”

    话语已尽，房内一时沉默，空气陡然静寂。

    “但是有个问题……那就是，那就是至高神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

    几个呼吸的沉默后，林明问道。

    黄养文低了低头，声音骤然低沉。

    “我不是说过了吗……主不在乎。”

    于是又是沉默。

    相较于被痛恨，被无视更令人感觉颓败。

    半晌后，林明忽然对黄养文笑了起来。

    “我原以为相较于以前那个顽强固执的你，现在的你已经变了，没想到你还没变……”

    他忽然又摇了摇头。

    “……不，你还是变了——以前的你是个研究员，现在的你就像个战士。”

    “是吗？”

    黄养文微笑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林明的意思。笑中有着喜悦，这份感情隶属于他尚且独立的自我；还有一些冷漠，这属于他信徒的心灵。

    “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吧……毕竟，就算主不在乎，但是，我们人类却在乎啊！”

    “拜拜。”

    “再见。”

    没有过多的寒暄，仅仅几秒种后，拿着拷贝好的数据，林明便一个人朝外面走了出去，面色平静，但眼睛却越来越涩。

    而就在他身后，黄养文一个人坐在阴暗的房间内，一个人坐在阴暗的角落，目视着林明的背影，眼神变得越来越平静。

    ……

    荒凉浩渺的虚空之中，杜泽一个人隐藏在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的间隙之中，神念却广照万千地域，乃至于整个地球。

    而就在他思维映照之处，方才那一幕却被深刻记在了思维之中。

    “令人激赏的勇气，令人惊叹的意志。”

    “看来，无论是哪一个位面，哪怕是最不重视个人武力智慧的科技位面，也依旧有着各自的人杰，不断地奋起，不断地拯救，不断地做着无望的努力，不断朝着既定的目标呢……罗辑如是，此人也如是……”

    平静地隔着万里虚空，遥遥地注视着黄养文，杜泽面色中第一次露出了不尽的赞赏之色。

    这种哪怕敢于同自我的信仰作战，以绝大毅力斩向自己内心的勇气，实在是杜泽诧异。虽然这种战斗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胜利，但这不妨碍杜泽投以激赏的目光。

    “可惜……虽然我很想看看这种决断的结果，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你们的努力将会在十几个小时后彻底失去任何效果……”

    淡漠地抬起头，杜泽的神念已经探到了拉格朗日点，感受着那颗水滴武器中含而不发正在积蓄的势能，杜泽平静地摇摇头。

    “真可惜呢……十几个小时后，水滴武器便将降临地球——三体人选择了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道路，届时只有至高之神降人间才能拯救世界……”

    “……所以很抱歉，大概十几个小时后，这个世界的人心，将彻底被我牢牢握在手中。”

    “神祗之路……还真是无情冷漠啊……”

    唇角隐隐露出一丝嘲讽，杜泽平静地等待着，等待降临人世的那一刻，等待全球人类的顶礼膜拜，等待——一个新时代的彻底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