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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 第二百零五章 固守令居(七)

    虏贼的攻势一日紧似一日。【】经过连续四天的搏命攻击。不论城中据守的令居县兵,还是城外无时无刻不在围攻的赵军兵卒,皆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李延炤、曹建、周兴等令居县中的高级将佐,已是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用尽了这城中可以用来守城的所有物事,在这四天连绵不断的攻势中也只是堪堪守住城池。虏贼甚至数次已登城成功。并在城上与据守的县兵们混战,并逐渐开始占据上风。却被李延炤等令居县兵将佐们率领锐卒支援,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令居城下堆积的赵军尸体,已有数尺高。得亏如今是初春时节,尚不会那么快腐烂发臭。不过城上随时都能闻到那股浓重血腥味。开始那些新近编入的辅兵们尚不适应。然而随着这些天一直据守城上,血腥的生死搏杀也经历了不少。这些新兵们,也在逐渐成长为睥睨生死,悍勇无匹的士卒。

    随着战事的进行,双方伤亡皆已不少。令居县兵尽管凭坚城据守,伤亡数仍随着鏖战激增,直至近千。数百名伤兵使得工坊中已容纳不下。迫于无奈,只得在营中寻得几间大些的营房来安置伤员。城中留守的那十几名医士日夜奔忙,人人眼中都布满了赤红的血丝,他们却仍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照顾伤兵的职责。

    虽然这些医士尽自己所能地照顾这些伤员,不过仍然无法阻止一些重伤员的病情恶化。不少伤员因缺医少药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李延炤在知悉了这一情况之后,也不忍对那些尽职尽责的医士们过多苛责。

    每天都面临着生死相搏的血战,每天眼中不是敌我双方的尸首,便是凝结在城墙上的紫黑色血浆。耳中所闻不是厮杀声,便是今日又损失了多少士卒的伤亡报告。在这种情形下,便是往日之中最乐观的人,也会被逼疯。加之曹建与周兴二人双双在城上督战,不意在生死搏杀之间竟然双双负伤。曹建左臂与右肩被豁开两条长口子。因为战情紧急,不敢擅下战线,依然坚持在东城的城楼之上。而周兴,却远没有那么乐观了。

    就在昨日,周兴指挥南城的铁甲步卒逆袭上城的赵军步卒时,被赵军中的一名持锤武士击中前胸,登时便倒地不起。战斗结束后被部下抬下城墙,见到一脸急切的李延炤,周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手指了指城楼,便晕厥过去。

    即使李延炤这种神经强大的人,也几乎要在这种每日都面临的巨大压力下崩溃。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强撑到了现在。如今在令居进行的这场攻防战,惨烈程度较之十一年在金城的那场攻守战亦是不遑多让。那时李延炤隔着大河望着金城郡下堆积如山的虏贼尸体便曾暗暗心惊不已。却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站在城楼上见证万千生灵的逝去。

    赵军之中有不少士卒都是黄皮黑发,典型的汉家儿郎。却在令居这座宛如血肉磨坊般的攻守战中无谓地消耗殆尽。看着城下堆积起来的尸体,李延炤无疑更感痛心。若是没有这个乱世,这些尸骸或许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多半默默地耕种或是放牧,挣得一家人糊口的衣食。

    然而面对这无休止的战乱,这些青壮劳力毫无意义地对垒消耗在这里。城下堆积的尸骸,不知是多少家庭的顶梁柱。这一场战事在野心家和阴谋家们的眼中,不过是可以轻巧带过,不值一提之事。而对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讲,他们已几乎失去了全部。

    夜幕降临之前,又率队打退了一次虏贼进攻的李延炤,望着城下如同潮水般退去的赵军士卒,内心已开始感到无休止的疲惫。他招招手,唤过在一旁率部帮着那些辅兵搬运尸体伤员等的秦大勇,令他率部善后。便要回城楼上找个犄角旮旯躺一会。

    然而转身离去不多会,正找了个地方蜷起来准备打个盹,秦大勇却又跟了过来,摇了摇正要睡着的李延炤,道:“司马,营中医士遣人前来传信,陆一醒了。”

    李延炤翻身坐起,望了望曹建,道:“我去看看。”言罢起身如同一阵风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下城而去。

    李延炤行至营中自己的屋外,便听到屋内陆一充满愤懑和不满的声音:“放开我,我要去杀虏贼!我要报仇!”李延炤上前推开门,眼前三四名医士齐心协力,将陆一按在墙上。领头那名医士声调中带着惊惧:“陆小匠头万万不可!李司马已嘱咐我等看顾好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等于李司马无法交代啊……”

    “陆一!”李延炤行至屋内,厉声责道。陆一抬头一看到李延炤,气势顿时萎了下去。

    “李……李司马……”陆一已带上哭腔。周遭按着他的几名医士也松开手,各自行礼。陆一喉间哽咽着,已是颓然跪倒在地。

    “陆一,你有何难言之隐,不妨明言。”李延炤上前望着陆一,语调平和。而眼神中却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悲戚。

    “李司马……我一家……老母……妻小。已尽为虏贼所戮……”陆一抽泣着,及至最后,化作嚎啕大哭。

    “起来说话!”李延炤上前一把将陆一拽了起来:“你大小是个匠头,像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现今你这样,伤未痊愈,又不曾与军中士卒一同上阵习练。虏贼攻城一日紧似一日。若强行上阵,莫说杀不杀得到虏贼。战阵之上不知多少同泽会因你的无知而被害死!”

    李延炤如此一番斥责,对陆一宛如当头棒喝。他渐渐止住了抽泣,抬头望着一脸肃然的李延炤。

    “你只言道你要杀虏贼,为亲眷报仇。为何却从不言投军?你不知你手中打造的武器军械,于将士来讲是多么重要?陆一啊陆一。那年我在郡城,曾问你愿不愿从军。那时你怎么回答我?这些年过去,家中又遭逢如此变故,而你在工坊中早就堪挑大梁。此番我县中工匠损失如此之多,若你再上前与虏贼拿刀拼杀,何人来打造军械?”

    “好好想想吧!”李延炤转身便欲向外走。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回身指着一旁有些尴尬地站立着的一干医士:“有事来与我说,切莫再为难这些医士!”

    陆一呆立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紧跑几步,上前拽住将要行出屋子的李延炤束甲所用皮带,语气急促地道:“李司马,小人……小人愿意投军,为司马驱使!”

    “你既去军中,何人打造武器军械?你可曾想过?”李延炤侧头望向陆一,缓缓发问。

    “小人……”陆一踌躇了一下,随即语气坚定地道:“家父也在工坊中,早已随李匠头等北撤避祸。小人家中,有家父在工坊中便够了……如今家母与妻子俱亡。我若投军,家父不会反对……”

    李延炤听着陆一所言,立即便回头怒斥道:“扯!如今你家老母与妻子俱亡,你有兄弟几人?若你再去,令尊可能承受如此打击吗?陆一啊陆一!你好生待在工坊中,为军中打造武器军械。士卒们拿着你所打造的武器军械上阵杀贼,不是一样吗?”

    陆一松开李延炤束甲的皮带,跪在地上猛然磕起头来:“小人跪请司马,允小人投军之请……”话音未落,陆一又是哽咽起来:“即使为司马帐下一名小卒,小人亦甘之如饴!”

    李延炤停住脚步转身。却看到陆一额头已是磕成一片血红。便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也不再强求。只是日后投军,你先去营中做一小卒。何时令我觉得你之才能,可堪任用,我再拔擢你!”

    “谢司马……成全!”陆一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又是连连叩首不已。

    李延炤心情沉重地行出屋子。这些年他已目睹了不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陆一的遭遇在这个世道上,也绝不是个例。然而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背上一家人的生死血仇,也绝非李延炤所乐见。

    回到城楼上,李延炤却是再无睡意。他仰头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环视着周遭合衣卧在城头,睡得香甜的士卒们。心绪一时难言。

    他摘下头盔,正要将就着打个盹,却忽然看到城楼阶梯上,几个黑影正向着他这边行来。

    那几个黑影点燃火把,在躺成一片的士卒之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李延炤撑起身,望向火把方向喝问道:“谁?我不是讲过,夜间不许随意点火把么?”

    黑影闻言,迅速将火把放在地上,而后踩灭。便抬头隔着丈许远对李延炤道:“李司马,我方才从工坊中过来。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什么?”李延炤登时一惊,连忙上前,通报那人却是县府的一名书吏。

    这些书吏曾与李延炤及他那十几名旧部一同共事。对于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早有耳闻。近三天随着伤员增多,县府中留下的那些衙役与文吏,也多半都前往工坊或是军营之中,协助医士们一同照料伤员。

    李延炤抓住那书吏衣袖,语调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说……谁不行了?”

    书吏垂着头,黯然道:“回禀司马,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李延炤只觉一阵眼晕。差点便倒在城墙上。他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而后立即对那书吏道:“快,引我前去……”

    再次来到工坊中,原先尚可有一二落脚之处。如今已是人满为患。伤员们依然不时惨嚎着。痛苦时刻折磨着这些负伤的士卒们,使得他们彻夜难眠。十来名看守的士卒时不时在医士们的指引下去得人丛中抬出一两人,往工坊外而去——那些便是已行将不治的伤员。

    书吏带着李延炤在一地伤员中行了很久,最终才在工坊的窝棚下面,看到和十几名伤员放在一处的张兴与韩文灿。

    李延炤蹲下身,张兴尚睁着眼,口中不时嗬嗬有声。而韩文灿,早就闭眼侧过头,多半是支持不了多久了。张兴圆睁的双眼看到李延炤,便如同行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伸出手,李延炤赶忙将他的手握住,面上已是一副悲戚之色:“张什长,若还有何种心愿未了,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张兴伤在左侧腹间。右腿上也有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此时已被包扎完毕。然而包裹伤口的白布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李延炤只觉张兴的手冰凉。而他口中的嗬嗬声,也基本无法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张兴顿了顿,而后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李司马。李延炤再望向他的时候,他已用左手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到了李延炤的手上。他大口喘着气,口中又是一阵嗬嗬声。李延炤再看向他的时候,只见他的左手颤抖着,指了指郡城方向。

    李延炤突然鼻子一酸,泪水已有些抑制不住。他颤声问道:“是将这些交给家中亲眷?”只见张兴费力地点了点头。而后便大口喘着气,微闭着眼。只是握着李延炤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延炤哽咽道:“放心,我即刻便遣人前往郡城,将这些物事送到……”

    张兴用力握了握李延炤的手,而后仿佛是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瘫软在身下的草席之上。因为伤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口中仍是嗬嗬有声。李延炤在他身旁静候片刻,听着张兴的呻吟逐渐变弱,及至最后渐渐消失。

    李延炤伸手捏住张兴的脉搏,感到那脉象也逐渐趋于平缓。及至最后,终于不动。一时间无法言说的悲凉感迅速涌上他的心头。当初与他一起同甘共苦,自广武军马厩中出来的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七人了。

    看着工坊中值守的兵卒前来,将张兴与韩文灿相继抬走,李延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仰天怒吼道:“我与虏贼,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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