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前的第一缕光亮即将到来。

    冉赴没有想过深陷死地，还有重出夹道的一日，这种劫后余生的情绪，在他策马离开夹道时，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他不知道君上是用什么计策说服对方退军的，正待以他惯有的姿态大行奉承之道时，君上在黑暗里接过狼牙卒的火把。

    朝着远处的山丘示意般左右摇摆九下，随后夹道之外的平地上留下已经准备妥当的简牍。

    左给申夫，右给窦氏。

    “走。”

    熄灭火把，殷水流再不回头，带着妻儿的骨灰包，率领剩余的仆臣甲兵离开此地。

    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除了《向日秘典》外，便是这方世界不论是殷氏，还是其他氏族，但凡为贵族者，都会以之为行为准则的然诺精神，没有人会想到生在天子建德之家的他敢在殷血重誓面前背信弃义，以如此卑劣行径背叛他身上流淌的高贵血脉。这种其他位面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的脱困之策，在这个位面却让殷水流轻而易举地带着复仇之炎离开。

    往前去数里，便是遭遇到窦氏联军伏击的险道，当日的尸首已被窦氏卒在旁砌成京观。

    其中便有殷水流最为重视的白起。

    狼牙卒们难掩眼中怒火，京观最先起源于芈楚，商殷一直秉持仁义之师，以止戈为武，从不如此炫耀武功，羞辱败军。

    王刺伤势难耐，强忍着一直不出声，此时却忍不住进言道：“君上，能否……”

    不等他说完，冉赴叱了声糊涂道：“贼卒便在后方。”

    殷水流在为亡卒悼念，这是他在殷邑时的宋襄公做派，继而沉重道：“当不可忘今日之辱。”

    众卒应道：“唯。”

    污妖军卒出了险道，前面不远是岔道口，一路跟着默然不语的尚喜看到殷水流在前止住去势。

    后方如殷水流所想，仍然没有申夫和窦氏半点追杀而来的迹象，显然他们对殷血重誓之约十分相信，完全没有料到他们到手的会是假得不能再假的假货，而他们亦遵守于他们的氏族血誓，在能毁约绞杀污妖军卒的局面里，放任污妖军卒先行离开。不止收到假货，在不久的将来更会收到污妖君言而无信，没有半点假死之想的信息。

    这真是一个残酷之余，幼稚还在的位面，一如春秋即将转入战国前夕。

    殷水流在致谢位面三观的同时，下令狼牙卒将备用的伤马驱入其他一条大道，他则会反小道而行，使人在短时间内，完全捉摸不到他具体的前行路径。

    别人相信他，他却不会相信别人，必要的防范措施需要做到位，只凭他和这些残存的狼牙卒，在窦氏联军面前实在是势弱。

    “尚家宰，你我便在此处道别，各奔前程吧。”

    便在进入到岔道时，殷水流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尚喜神情复杂，并不做声。他看着污妖君策马靠近，让旁边的狼牙卒都退到远处去。

    “在商殷你已不可留，这匹马便给你代步，去赢秦或是宗周，又或是更远的姜齐，乃至于蛮夷之地的姒越，苦寒之地的姬燕……”

    污妖君的声音仍显沙哑，却带着明显的温和和关切。

    尚喜看着污妖君宽袖间的手掌，那有坑他到此的解药，在递来的同时，污妖君更为柔声地道：“已经耽搁多时了，尚家宰需要即刻服下，不然混合毒素再难驱散。”

    “多谢君上。”

    这应是最后一次如此称呼污妖君了，尚喜不疑有他，在黑暗渐散，黎明到来的光明里吞服下解药。

    昔日的主仆即将分道扬镳，尚喜无颜多说，正要调转马头时，忽然面容惨变，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殷水流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尖声怒斥道：“你这……”

    砰地一声坠倒在地，尚喜大口大口溢出，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晨曦的光亮里，远处的污妖卒纷纷注目过来，污妖君在骏马上微微附身，脸上的微笑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人心的力量，一如他在殷邑时。

    “二十多载的时间，本君带着仁义面具，连尚家宰都瞒着，现在恭贺尚家宰重新认识本君。本君当日在营地山崖旁给过尚家宰百息时间，可惜尚家宰为了《厥阴剑术》，一意要背叛本君，从那时起，你我二十多载的情谊全部断去。方才本君给尚家宰的自然不可能是解药，想来尚家宰定然会奇怪，本君既然决意要杀你，为何要如此大费手脚……”

    骏马嘶叫出声，被殷水流勒得人立而起，马蹄落下时，如同乌云盖顶而来，遮去了晨曦之明。

    便在此时，尚喜听到了殷水流最后的声音：“因为本君要让尚家宰在看到希望时，再把尚家宰一把推入黑暗不见底的深渊里。”

    砰。

    马蹄重重落到尚喜脸上，将鼻梁率先踩断，继而马蹄再举起砸来。不过数下，尚喜的老脸便被砸得血肉模糊，他在死前想惨笑，却只能大口溢血。

    这才是真正的污妖。

    他伺候了二十多载都不认识的污妖，完全无视殷氏之训的污妖。继而他又想起营地山崖旁，污妖君和他说的昔日种种殷邑往事，且持续了百昔时间。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污妖便对他起了杀意。

    第二个必杀者。

    死。

    殷水流笑容敛去，越过看呆了的仆臣甲兵们，拿染血的马蹄开路道：“走。”

    众人不敢出声，忙自后跟上。

    本为北鄙，今为污妖的封地上，逃出生天的新领主带着他的残兵败卒，在处死背主者后，正向着前方进发。

    太丘山以东的污妖邑，毗邻数百年前就敢侵占殷氏国土的妃郑，往北直去是宗周国境，西面则是被赢秦、宗周赶到大西山区的部分狄戎后裔氏族。

    贫瘠无序，此处常年匪祸不断。

    殷水流没有选择他在申夫面前承诺的外逃之路，那便是南下芈楚，取道入吴，而是辨别方向一路沿着山道往西。

    为殷未央这个天子所恶，以殷水流这百人不到的队伍，他在商殷的处境会十分艰难，选择外国谋生确实是一条出路，以这个位面的无数流亡先例来看，无论是芈楚还是宗周，又或是其他列国，都会接纳他的投奔，并会给予他一处封地为生。

    天子失德，欲弑其弟。

    原来不止我们芈楚、宗周、赢秦、姬燕、姜齐……能干出这种事，你们天子家现在也能这么简单粗暴直接了，还闹到列国当中，这真是让人喜闻乐见。

    殷水流不会在乎商殷这最后的一点名声，他一路往西而来，没有选择离开污妖之地，只想着被人授之以鱼，不如自身授己以渔。

    污妖。

    殷水流在马背上冷笑。

    这两个字的含义和前世有所不同，在商殷而言是失节的意思，亦可衍生为倒行逆施、荒淫无度、人面兽心等等诸多贬义词意。

    殷未央以此相赐，和地球位面雍正登基后对待他兄弟的手段如出一辙，胤禩的阿其那，胤禟的塞思黑，疑为猪狗之意，且被易名离宗。

    而污妖……

    太丘山道上，大风起兮，一个声音响起：予我污妖之名，那我便成为这污妖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