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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做出争雄势 第四十四章、妖人

    郭璞相张寔的话,自然也是裴该预先教他的。

    他对张寔说:“公之尊容,富贵卿相,自然无须多言。然我看公面上多青筋,恐有小人觊觎在侧。阁角峥嵘,主霸一方,两颐不润,或犯妖人……”

    在原本历史上,张寔确实可以说是死于“妖人”之手。当时京兆人刘弘客居凉州天梯山,这家伙不但擅长旁门左道之术,惑聚徒众,他还煽动同乡的张寔部将阎沙、赵仰等人,对他们说:“天与我神玺,应王凉州。”于是阎沙、赵仰就串联了张寔侧近十多人,计划杀张寔而拥戴刘弘为君。

    据说张寔之弟张茂探查到了这一阴谋,劝说张寔诛杀刘弘。谁想到他这边儿才刚派人去取刘弘首级,阎沙等人就抢先发动,怀中藏刀进入内室,将张寔给刺死了。事后刘弘先被割舌,然后车裂,其党羽数百人全被诛杀。凉州群僚以张寔之子张骏年幼,遂拥戴张茂继任为刺史、西平公。

    所以裴该今天才让郭璞提出“妖人”二字来,他趁机就问张寔:“从来乱世多出妖人,凉州也有么?”

    张寔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诚如裴公所言,战乱之世,总有妄人以妖言蛊惑愚夫愚妇,非但我凉州,恐怕雍、秦也有不少。尤其我地近西域,常有释教僧侣随西贾而来,所言荒诞不经……”

    裴该也假装沉吟,说:“我倒由此而想起一件古事来……”

    “何事啊?”

    “张公可知汉季孙策之死乎?”

    张寔点头,说我知道,孙策是被故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所杀,据说他是孤身出外狩猎,遭遇了刺客……

    裴该道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有琅琊道士于吉,往来吴会,烧符治病,吴人多从之。一日孙策于郡城门楼上召会将吏,方宴之时,众宾纷纷下楼揖拜,乃是于吉经过之故,掌宾者禁呵而竟不能止。孙策因而大怒,即缚于吉而斩,悬首于市,然而当夜乌云覆盖,明旦往视,连尸尽皆不见。此后孙策每坐,便见于吉在侧,驱之则散,还坐复聚,心甚恶之。当其遇刺也,原本不死,竟然又见于吉,于是大叫一声,金疮崩裂而殁……”

    这故事前半段,出自《三国志》的裴疏,后半段则纯粹裴该根据《三国演义》又重新改编了一道。

    他随即解释说:“子不云怪力乱神,我本不信此言。然而细思之,得非孙策侧近与妖人相勾连,遂害孙策么?举凡妖人,未成势前便须剿灭之,若待成势,尤其州郡将吏多归心,则不易平定了。”

    张寔端着酒盏连连点头,说裴公所言有理,我记下了。随即便道:“我本不当馈礼于裴公属吏,但今日郭景纯为我相,不能无所答谢,欲取骖马与裴公,请转赠郭景纯,可以吗?”

    裴该“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不会在意,赶紧招呼郭璞过来谢过了张寔。

    ——————————

    张寔在榆中停留了三日,然后告辞归州。裴该送走张寔之后,便也启程返回冀城,才走到半道儿上,就陆续传来了各方的战报。

    首先是郭默攻伐苻氏氐,在吕婆楼等人的带路下,最终顺利擒获了苻光、苻突,按照裴该的吩咐,尽皆于军前斩首。吕婆楼等人都请求立苻洪之侄为苻氐之主,却被郭默一口回绝,下令将苻氏本部拆散开来,即于其故地设屯垦殖——当然这同样出自于裴该的授意。

    裴该接到报告,不禁心想,看起来这氐族苻氏么,将会彻底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了,前秦名号,就此烟消云散。

    想想也有点儿悲凉,实话说十六国当中,倘若一定要留下一个,他会选择前凉,而第二个就是前秦……

    随即甄随等人的奏报也送到了。

    且说当日杨难敌放了狠话后,缒崖而逃,按照故事中惯见的桥段,就是落魄英雄流亡他乡,卧薪尝胆数年后卷土重来,不但恢复旧业,还能打下偌大一片江山。倘若是武侠小说,那就必得在崖下遇见高人,或者挖到什么秘笈,从此炼成绝世武功,将仇人如甄随、梁懃等全都轰至成渣。

    只可惜,现实总要比传奇故事残酷得多,杨难敌才刚缒下崖去,找一处地方落脚,那里的山石就突然间崩塌了……

    裴军在山崖下搜索了将近五日,终于还是被他们找到了杨难敌碎残的肢体。

    战报也不知道是甄随找谁写的,没有一上来就说杨难敌已死,而是按照时间顺序平铺直叙,裴该初始不禁吊起了心,等看到这儿,方才大大舒了一口气。他最怕杨难敌逃入巴蜀,到时候成为巴氐北侵陇上的带路党,难免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杨难敌终于还是死了,但裴该亦因此而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不定汉中,陇上终不得安啊!

    然而接下来,便是相关汉中的消息了。

    汉代汉中郡的辖区非常广袤,东起荆山而西至沔水,然而到了汉季乃至三国时期,汉中两分,分属蜀、魏,曹魏方面便分汉中东部为魏兴、上庸、房陵三郡。入晋以后,继续维持这一区划,并将蜀有汉中与其南面的梓橦、广汉、巴西、巴东和巴郡都从益州割裂出来,别置梁州。

    梁州刺史原为张殷,因为内有流民作乱,外有巴氐相侵,难以镇定,岌岌可危,因此永嘉二年,晋朝委派名将、江夏钟武人张光为材官将军、梁州刺史,命其前去接替张殷。可谁想到张光还没进入梁州州治所在的汉中郡,张殷和汉中太守杜正冲就都弃官逃亡了。张光遂于魏兴召集属吏与各郡太守,募兵西进,艰难转战整整三载,这才终于收复了汉中郡。

    但是随即,在荆州北部流蹿的流民帅王如战败而降王敦,旋被王敦所杀,其残党李运、王建等率三千户自襄阳西蹿汉中。张光遣参军晋邈前往拦阻,谁想晋邈先是受了李运等人贿赂,劝说张光接纳他们,继而却又觊觎流民的财货,进谗言使张光诱杀了李运、王建。

    王建之婿杨虎就此得以统领部众,驻厄水而叛,张光遣子张孟苌率军讨伐,却不能胜,于是双方都遣使北去,向仇池求取增援。当时杨茂搜还在,派长子杨难敌率军南下,以助张光——因为理论上他还算是晋臣啊,当然要帮张光啦。谁想杨难敌向张光索贿不成,杨虎倒是献上了不少历年搜掠所得的珍宝,于是杨难敌便阵前倒戈,导致张孟苌、张援兄弟全都战死,张光本人也因悲愤、忧伤,于不久后因病辞世了。

    张光既死,杨难敌遂得汉中,但他随即又排挤杨虎,杨虎被迫率部南投成汉。时隔不久,张咸等煽动汉中百姓起兵,驱逐杨难敌,杨虎得以卷土重来,并被成主李雄任命为汉中太守——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

    拉回来说,此番杨难敌遭到晋军攻伐,被迫遣使向李雄投款,请求增援,李雄以武都地远,恐怕远水难救近火,便下令汉中太守杨虎发兵北上。

    杨虎近年来从关中输入了不少兵器,势力稳步增长,得令后,便亲率五千兵马溯西汉水而北,直指河池。正在指挥攻打下辩的杨坚头闻讯大惊,匆匆赶回老窝,却在城下被汉中军击败。氐兵四散,杨坚头本人不及逃入城中,被迫翻山而走,只剩下一千裴军——当初甄随留下以护守河池的“劫火中营”士卒——固守河池,浴血奋战,数次打退杨虎的猛攻。

    等到甄随等人攻下仇池山,一方面搜寻杨难敌的踪迹——最终找到了他的残骸——一方面继进以攻取下辩。下辩残氐一鼓而下,甄随旋即亲率兵马来救河池。杨虎闻讯,不敢与战,加上听说杨难敌已死,便主动撤除了河池之围,退返汉中去了。

    计点损失,裴军在河池城中伤亡将近三成。

    仇池氐就此覆灭,武都一郡也可以说是基本上平定了。捷报呈递到裴该面前,裴该不禁大喜——这回杨家两兄弟算是全都完蛋啦!

    原本杨坚头早早归降,又相助夹攻杨难敌,虽说没能攻取下辩,劳而无功,却也不便责罚他。事后论功行赏,即便不加封,也起码得把河池城继续留给他吧,也没什么堂皇正大的理由削弱他本部势力啊。杨坚头虽然无能——起码跟他哥比是这样——终究是杨茂搜之子,相信仇池氐顾念杨茂搜之旧恩,将会陆续聚拢在他身边——即便是原本杨难敌的铁杆——时间一长,恐又成一大部了。

    但是这回杨坚头战败了,不但战败,而且还跑了,不但跑了,还把一千官军留在了孤城当中,这事儿可大可小:倘欲招抚、羁縻杨坚头,乃可不论;若欲除去杨坚头——死罪都是轻的!

    裴该当即下令,以临阵脱逃之罪搜捕杨坚头,死活不论!

    武都郡内氐羌甚众,总数还在晋民之上,除仇池氐、宕昌羌外,尚有一些小势力,相信大军一到,都将如冰雪向阳,陆续皆化,不足为忧。既灭仇池,裴该接下去,当然要考虑宕昌的问题,然而甄随在奏报中,却把梁懃夸得跟朵花儿一样,说他不但深得宕昌晋戎拥戴,而且本身是晋人世家出身,心向王化,耿耿忠心,绝无自外于朝廷之意。

    此番攻伐仇池,宕昌羌在梁懃的指挥下,为王前驱,作战也很英勇,而且肯听指挥——大都督实在应该重赏梁懃才是啊!

    要不然,干脆任命他做武都郡守得了。

    裴该见到这些文字,不禁皱眉,心说甄随平常就很少说人好话啊,这个梁懃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是甄随收取了他的贿赂不成吗?然而那蛮子又不似个爱财的人……

    裴该原本打算,先定仇池,再伐宕昌,即便宕昌羌的首领梁懃是个晋人,也不能轻易放过。

    因为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发展方向,倘若一小挫戎人与晋人杂居,只要本身没有严密的组织形态,时间一长,自然混同于晋人,倘若还能相互通婚,则几代之后,肯定一丁点儿戎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同理,一小挫晋人入于戎中,即便作为统治家族,也会逐渐地混同于戎——因为那样才更方便统治。

    宕昌是诸戎部的混合体,根据事先调查,其间晋人数量很少,则梁懃若治戎久了,恐怕自己也必会逐渐变成戎人。

    裴该基于后世的灵魂,认为无论晋戎,哪怕胡、羯,全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本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他也不会特意歧视某个少数民族。但人种即便相近甚至相同(羯和部分鲜卑则可能离得较远),风俗和基于风俗的历史、文化,差异却往往有若天壤。化认同立族,文化不同者,真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随时都有可能反噬。

    而且更要命的是,一旦戎、胡占据主导地位,则必然拉低原本的文化层次,社会也可能倒退到奴隶制去,这是裴该所绝对不能容忍的。

    所以只要宕昌地区的主体族群不是晋人,裴该便视之若刺,会想要趁其尚未坐大前先赶紧拔出来。但问题是天下方乱,胡、羯觊觎在侧,短时间内不可能施用过于苛酷的手段——对于雍州、秦州诸羌、氐、鲜卑,也是这个政策,只要肯降服,便暂时羁縻之。

    终究梁懃从前不论,最近这段时间还算恭顺啊,即便他协助官军攻打仇池,未必真是心向王化,仅仅出于旧仇,你也没什么好理由去惩处他。再者说了,倘若甄随是难得说了回大实话,梁懃确实是个人才,于此战确实出力甚多,再谋他的宕昌就不合适了。

    因而裴该最终决定,当甄随等人班师之际,让他把梁懃也带上——若肯乖乖前来,我便有赏,倘若不来,我也就有借口兵发宕昌了。

    可是裴该才刚回到冀城,甄随等人尚未凯旋,便又接到了两份急报:

    一,彭夫护卷土重来,再扰安定,将郡功曹鲁凭团团围困在朝那城中。

    二,刘虎率铁弗部侵扰冯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