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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做出争雄势 第四十六章、祸起萧墙

    石虎兵败逃蹿,直至平阳和西河之间的山地,这才安营扎寨,略略歇足。

    他和诸将吏商议——有朱轨被斩的前车之鉴,将吏们多不敢妄言,虽云商议,其实都是石虎一个人在发表意见——说:“此番为朱轨等所累,一时难克平阳,然我军亦不可遽然退返晋阳去。倘若晋人衔尾而追,突破山岭,入于平原,则并州危矣!

    “是故,我当驻兵于此,加固晋人前日所建堡垒,倚山立阵,以塞晋寇北上之路。”

    他这番话倒也并非无理,但问题是如今士气低迷,粮秣也不充足——储藏在高梁的粮谷,被陈安一把火给烧了,就连那十多万的牛羊也多数跑散——则若继续悬军于外,实在难以久持啊。王续因此就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末吏请求北归晋阳,催促粮秣输运,以供军需。”

    其实王续是想趁机撒丫子落跑,他既不想再跟者石虎打无把握之仗,又怕某天一个不慎,步了朱轨的后尘。固然他和张群二人属于程遐一党,平素与朱轨并不和睦,但终究份属同僚啊,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

    石虎倒是没瞧出来这家伙的花花肠子,当即首肯,并且关照说:“还需命续孝宗再于晋阳、西河两郡征募士卒,源源不断来我军中效力。”王续拱手道:“请太尉交付公文,以便呈递于续使君。”

    石虎即命书记写就公文,交给王续,王续真是惶惶若漏网之鱼,急忙率十几名护兵,骑快马出了大营,直到翻过山路,踏入西河地界,这才终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军情紧急,不敢怠慢,昼夜兼程,策马而行,短短三日后便即抵达晋阳。他入城后先去拜会参军晁赞,然后才与晁赞一起来见续咸。

    晁赞乃是石虎的心腹,受命留守晋阳。并州刺史续咸终究是个文官,根本不懂打仗,因而在石虎出师前,他便恳请留将镇守,以防拓跋鲜卑再来侵扰,或者境内闹什么盗贼。石虎即命亲信参军晁赞留守晋阳,统筹后方军事,同时让刘虎率本部屯扎在阳曲城中,作为晋阳的北方屏障。

    且说续咸接过石虎的公文,一目十行地看了,不禁愁眉不展。随即也不去搭理王续,却转向晁赞,苦着脸道:“晁君,州内之事,君亦深知,哪里还有余粮和余兵可发啊?”

    他名为并州刺史,其实只能管得到太原、西河两郡,以及半个新兴郡而已;东面的上党、乐平,因为道路遥远、交通不便,基本上由上党太守支屈六一个人说了算,北部的雁门郡则为拓跋鲜卑所据。

    晋初的并州,因为长期处于三国争乱的大后方,且自曹操收服南匈奴以来,便即少遭兵燹,至于拓跋等鲜卑部虽然崛起,初亦未能深入,长期的和平状态使得州内阡陌纵横、户口繁盛。晋武帝太康年间统计天下户口,并州户口竟达六万有余,按照一户五口的普遍状况计算,则有居民三十万。

    要知道当时天下之中的河南尹,户口不过十一万,平阳、河东,各四万余而已。况且晋初隐户很多,真实数字起码要翻四到五成,而并州境内更多羯、胡杂居,则其真实人口,估算不下于六十万之多!

    可惜此后天灾人祸不断,并州刺史司马腾更因外为胡汉所逼,内受饥馑之苦,率领十数万人“就谷冀州”,变成了“乞活”。直到光熙元年,刘琨出任并州刺史,他招募而得千余人,一路转战来到晋阳,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花费数年之功,才终于使得整个并州重新稳定下来。固然刘越石私心太重,又统驭为短,但他于镇定地方、安抚百姓、发展生产,还是颇有才能和建树的。

    刘琨统治下的并州,虽然失去了北方的雁门郡和半个新兴郡——割让……哦不,册封给拓跋鲜卑了——余土仍能聚集起从前近半的人口,胜兵不下五万。只可惜一朝丧败,晋土俱落羯手,而且石虎攻取太原等郡,见村屠村,见城屠城,所过残破,并州又再沦为人间地狱……

    石生镇守并州的时候,与刺史续咸相约要安抚百姓、发展生产,重新恢复并州全盛时的局面——起码也得赶上刘琨当年吧,否则怎么跟日益强大的关中—河东势力相拮抗呢?然而工作才刚稍有起色,“女公子”便即黯然退场,石虎这个杀人魔王又回来了。

    石虎初至,便即调动兵马,于九原附近大败拓跋郁律。续咸闻报还挺高兴,南方晋人也已退守平阳,如今于北方再重创鲜卑,并州少说又能安稳个半年时光了吧?今年风雨调顺,秋后多半丰收,不但供应境内所驻数万大军绰绰有余,说不定还能供输上党,则以石赵而论,天下之贤牧,舍我其谁啊?

    谁想到美梦还没做完,石虎便即撞上门来,说我要先发制人,南下伐晋,孝宗你赶紧帮忙准备吧。续咸苦苦相劝,说秋粮未收,府库空虚,无可远征。石虎笑笑:“我新缴获鲜卑牛羊十数万,与其纵放境内吃草,不如驱之南下,充为军粮。”

    续咸算了一下,说那倒也好……既然如此,太尉还要我准备什么哪?石虎道:“我今兵力不足,卿可颁令,即于领内大征兵役!”

    一句话,就把续咸好不容易稳住的人心给搅乱了,而且征兵不得,羯兵干脆四乡搜捕,不但驱走青壮上万,彻底耽搁了耕作,而且受其破坏最严重的,恰好是续咸花费最大功夫管理、统治的晋阳附近膏腴之地……长年辛苦,就此一朝而化为泡影。

    续孝宗当时连挂冠而去的心都起过,只可惜不敢……他本上党名儒,倘若真是硬骨头,也不会轻易投羯啦。因此只能在石虎的淫威下瑟瑟发抖,每日向天默祷,希望太尉此番南下,旗开得胜,然后赶紧把晋阳的青壮再给我还回来……其后听闻,石虎在山口驱赶农夫、劳役上阵,铺尸填壕,以薄晋垒,续咸又是恼怒,复感悲怆,一个人躲在被窝儿里连哭了好几天。

    然后这会儿晁赞、王续二人持着石虎的公文来到,要他再筹粮秣,再发兵员,续咸也就只能跟晁赞叫苦:“哪里还有余粮和余兵可用啊?”

    目前太原郡内是什么情况,晁赞自然也是清楚的,但他不可能附和续咸,否则难免惹祸上身,要跟续孝宗一起费脑筋去解决这个几乎是不可解的问题。因此只是对续咸说:“此乃使君之务,我实不便置喙……”话一出口,他也觉得自己太不够朋友,于是略略转折,试探着问道:“我料拓跋既败,今秋或不敢再来,不如请刘将军(刘虎)率部南下,增援石太尉?”

    续咸闻言,略略一愣,这才想起来,忙问:“未知太尉今在何处,已收取了平阳否?”

    关于前线战况,石虎在公文中只字未提。王续当然不敢隐瞒晁赞,但晁赞却关照他,千万别跟续使君说实话,别把老先生吓着……

    因而听续咸问起,王续便道:“太尉方破尧祠……”这话其实没错,赵军确曾一度攻入过尧祠——“然而尚未克陷平阳。晋人似有增兵之势,是故命我归来,更求粮秣、兵员。”谎也不能扯得太大,若说已克平阳,那你再要粮食就毫无理由啊,理论上连带去的牛羊都还没吃光呢,即便平阳府库中空可罗雀,那也没有再朝晋阳伸手的道理吧。

    续咸“哦”了一声,似信非信。随便不再理会王续,而又转向晁赞,压低声音说道:“提起阳曲刘将军,我方得信,彼似乎有叛反自立之意,不可不防啊……”

    续孝宗说了,刘虎自归投以来,先是石虎,继而石生,如今又是石虎,经常关照他,要他秘密派人前往肆卢川,煽动旧族东来投靠,许诺凡铁弗都归刘虎管,一旦数量达到一定规模,还将上奏天王,如同昔日胡汉一般,赐刘虎国姓,封他一个公爵。可是那么长时间,真正前来归投的铁弗却寥寥无几。

    只是不久前,却有消息传来,说上万铁弗已然离开了肆卢川,正驱赶着牛羊,直向并州而来……

    晁赞听到这里,才刚说了一句:“此乃好事啊……”续咸就打断他的话,问道:“然而此事,刘将军可有通传晁君么?咸亦未见其行文也。”

    晁赞手捻胡须,揣测道:“或者刘将军唯恐事有反复,故欲待其族人俱入并州,再行文通知我等吧?”

    续咸冷笑一声,说我却听到了另外一种传闻哪——“或云刘将军欲召聚铁弗,据阳曲而自立,北倚拓跋为援,可以复其旧业!”

    这种可能性,其实晁赞刚才就想到了,只是毫无证据,不便怀疑大将。此刻听续咸一语道破,急忙问道:“使君所云‘或’,所指何人啊?”你这消息来源可靠吗?续咸点一点头,当即提起一个名字来:“郭盛才。”

    郭盛才就是郭殷,乃天下高门阳曲郭氏的大族长。不过自从惠帝贾后从舅郭彰去世后,其族渐败,等到羯兵夺取并州,郭殷竟然要被迫与郭敖联宗,还被勒逼着出任了晋阳令。石生时代,郭殷与续咸相互扶持,对于恢复境内民生也出过不少的力气,但随即石生垮台,石虎重至太原,郭殷实在受不了那小混蛋的脸色,干脆辞职返乡去了。

    在他原本想来,我既与郭敖联宗,则石虎也算我半个女婿啊,自当关照于我,起码你得给我留三分薄面吧?谁想到石虎这厮向来目无余子,再加上并不喜欢郭妃,则他连郭荣兄弟都差点儿给斩了,岂会给郭殷这老匹夫好脸色瞧啊?郭殷这晋阳令做得实在憋屈,这才告老辞了职。

    ——郭殷开始暗中与晋方联络,给家族预留退步,就是辞职之后才终于下定的决心。

    可是石虎瞧不起郭殷,晁赞、王续之流的故晋文士,则是骨子里就天然存在着对世家豪门的三分敬意;倘若续咸说流言乃道听途说,或者出于旁人之口,还则罢了,既然说是郭殷之言,那……这事儿八成不假!

    晁、王二人对望一眼,各自心惊——如今留守并州的最强大一支武装力量,就是阳曲的刘虎,有铁弗骑兵千余,其他杂胡马步三千,别说迎到上万铁弗了,即便他这就公然扯旗造反,就晋阳城内这几千老弱疲兵,根本就不是对手啊!

    晁赞乃道:“刘将军不宜再守阳曲,还是以太尉之令,调其南下增援为好……”王续赶紧摆手:“不妥!”随即分析道:“倘若刘虎无异心,亦恐其不肯尊奉使君之命……”我带来石虎的公文,只命续咸再次征募兵役,补充前线军旅,没说要调刘虎啊,刘虎奉命守备阳曲,他完全可以不理会刺史的调令嘛——

    “而若其实有异心,不但不肯从命,反会因此而生疑虑之心,若然抢先行其不轨,又该如何应对哪?”

    晁赞蹙眉道:“那又如何是好?”

    续咸趁机插嘴:“咸之意,不如晁君佯作不知,寻个借口,行文请他到晋阳来。则其既至晋阳,便可探问铁弗南来之意,若其无异心,自肯承认;倘若矢口否认,则其心不问可知也。到时候全凭晁君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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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商议了很久,晁赞、王续这才辞去,各做安排、准备。续孝宗就觉得身心俱疲,抛下公文返归内室后,暗令仆役:“请羊容叔来。”

    时候不大,羊彝羊容叔悄然而入,续咸摒退从人,关闭房门,单独与其密谈。首先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他跟晁赞、王续的交谈,大致跟羊彝一说,羊彝手捻胡须,略一沉吟,就说:“倘若某之所料不差,恐怕石虎已遭败绩矣。”

    续咸点点头,说:“我亦疑心此事,否则十数万牛羊,岂有如此之快便即食尽的道理啊?口粮若是充足,又何必遣王续来,要我再次供输粮秣。且即其未败,竟要我再输兵员,则太原、上党,壮丁几乎捉尽,即便攻取平阳,不能抵晋阳之失……”

    羊彝乃笑问道:“如此,续公已下决断否?”

    续咸轻轻叹了口气,说:“石虎狂暴悖时,而赵竟以其人为重将,安有不败之理……咸为乡梓考虑,为并州百姓考虑,亦只能下此决断。还望容叔前日所言,俱出肺腑,切勿欺我……”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