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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做出争雄势 第五章、河北盗贼

    温峤千里迢迢,还未能抵达平州,襄国方面先就得到了裴该践祚的消息。

    且说石勒自退归襄平后,检点败军,十成里少了六成,尤其羯赵精锐,损失惨重,不禁沮丧。但他很快就强自稳定了情绪,急命人草罪己之诏,把南征失利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以安诸将吏之心。

    程遐还想趁机进张宾的谗言,说张宾擅自致书河北各城守将,要他们做好御晋的准备,此为越权之举——“太傅唯愿陛下丧败,乃可显其有先见之明也。”

    谁想石勒对此却付之一笑,说:“太傅自有先见之明,朕出师前,便已说得明白。前言犹自在耳,且朕得以归返襄国,亦多得太傅先令诸城固守之力,又岂能怪罪于他啊?”

    程子远再多说几句,反被石勒斥退——关键他没有帮腔的了,张敬自知谋划失利,能够仍保禄位,已属侥幸,短时间内哪敢再说话啊!

    随即石勒便命遣使召唤张宾,回襄国来谋划大计。

    诏下尚书,程子远捏着那一张纸,仿佛觉有千钧之重……好不容易才把张宾给轰走,本以为可以徐徐离间他跟天王的关系,只要功夫下得深,总有张某宠衰恩尽的一日,则中朝事,唯我一人主掌,谁想到天王那么急着要叫他回来。张宾一旦归还襄国,还能有自己好果子吃吗?

    张敬算是完蛋了,虽说天王暂未责罚,但谁都知道当日一力主张豪赌的是他,辅佐天王,实际于军中谋划的也是他,则既遭如此丧败,他又岂能无过?天王不过是担心影响民心士气,所以暂时留着他罢了,即便秋后仍不算账,此人说些什么,天王也不会再搭理,肯定会被边缘化啊。

    程遐失张敬,如断一臂,再加军败,则依附者之心必然离散。那些家伙若是去投靠荀绰、裴宪等还则罢了——都是无能官僚,只会引经据典,或者吟风弄月,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若张宾归来,天王寄望复殷,彼等再簇拥上去……我还能落着好吗?

    别看张孟孙从前假模假式不朋不党,在自己的紧逼下也步步退让,那是因为天王势正雄长之际,有他没他,关系不大,若欲揽权,反易遭天王之忌。但如今不同了,天王正想他帮忙收拾残局呢,必肯容忍其所行,则张宾或会向我报昔日之仇啊!

    记仇之人,看别人也都是记仇的,阴暗之徒,以为世间不可能存在无私之辈,所以程子远认定了张宾一旦返回襄国,必然会对自己祭起屠刀。他越想越是慌张,于是暂将诏书按下不发,却先去向中常侍严震问计。

    石勒草莽称尊,妻妾虽多,却无宦官,还是程遐到处搜寻善阉牛马者,割了几百个少年以充襄国宫闱。其间也被他访得一个高阳人,姓严名震,乃是天阉,而且还读过几天书,就直接进献给了其妹、皇后程氏。严震年过三旬,比那些新宦岁数都要大,相貌老成,心机却深,侍奉程皇后和太子石弘尽心尽力,就此得到石勒的赏识,命为中常侍,实掌宫掖。

    程遐之所以进献严震,就是要在宫内给自己安插一个耳目——其妹程后终究是妇人,无见识,就算想给阿兄暗通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消息重要啊。在原本历史上,石弘年齿渐长后,石勒便命其省可尚书奏事,实习政务,且命严震辅佐之,参综可否,严震就此权倾一时,甚至于还超过了在外朝用事的程遐、徐光,以及掌握重兵的石虎。

    但就目前阶段,太子尚未长成,严震尚不能狐假虎威,窃其权柄,因而倚程遐为靠山,态度还是相当恭敬的。程遐密会严震,直接问他:“天王欲召张孟孙归来,卿可能寻机进言,使寝此意啊?”

    严震苦笑道:“程公将我看得太重了,天王虽偶有垂询,但这般大事,又岂会听我之言?即便皇后进言,怕是也难以阻止啊。”

    程遐不禁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随即对严震说:“我素与张孟孙不协,更于此番天王亲征前,出其于外,则彼若归朝,必然报复,对应时势,恐怕我难以对敌……我若失天王宠信,卿又如何?”

    不要以为别的大臣就没往宫里塞过人,不要以为没有旁的阉宦巴巴地凑上来逢迎我,欲图取汝而自代之。我跟你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一损俱损——所以啊,你别跟干岸上瞧着,也帮我动动脑筋,出出主意呗。

    严震沉思良久,方才说道:“我有三策,不知程公是否能用。”

    “卿可直言无妨。”

    “其上策,程公可暂时顺从于张太傅,先当面请罪,复委曲求全,以使太傅不便遽向天王进程公的谗言。至于日后如何,因应形势,可再徐徐谋划……”

    程遐当即一口回绝:“我岂能向那老贼俯首?且即俯首,彼必不会害我乎?中策又如何?”

    严震道:“程公可谋与徐公(徐光)、荀公(荀绰)等联手,一并拮抗张太傅,则太傅方归朝,不敢遽生害程公之心也。”

    原本在“君子营”中,石勒谋臣、中原士人排前三位的,就是张宾、程遐和徐光,若论权势,张宾完全可以吊打那二三名,只是为了军中和睦,不便动手罢了。其后石勒定基襄国,程遐靠着献妹邀宠,又在王贡的暗中协助下主掌了情报工作,乃逐渐地接近张宾,把徐光远远甩在身后。等到除去张敬,程遐之权柄一时无两,人皆依附,名位虽仍在张宾之下,论权势却隐然过之。再往后,张敬插足进来,成为程遐之亚匹。

    此外,石勒灭王浚后,迫降了荀绰、裴宪等不少世家出身的文臣,原本只是想要利用他们的名望装点门面,拉拢中原地主阶层,但逐渐的以此二人为核心,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论能量虽然不能跟程遐、张敬集团相提并论,论数量却远远超过了张宾——因为张宾孤家寡人,就不成其个集团啊。

    如今张敬靠边站了,徐光渐有取而代之,重列季军之意。故此严震建议,程公你若能与徐季武冰释前嫌,再拉拢世家集团,矛头对外,一起拮抗张宾,就有可能继续压制张宾,免其成势了——起码来说,张宾不敢一回朝马上就向你报仇啊。

    程遐闻言,捻须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且试言下策。”很明显,这个主意具备一定的可行性,却不能真使程子远心动——万一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再把徐季武给纵放成自家的强敌,或将得不偿失啊。

    严震就问程遐:“天王之诏,已到尚书么?程公可能隐而不发乎?”

    程遐连连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张太傅何许人也?天王日望其归,如何能从中动手脚?”你想按下诏书不发,让石勒等着等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不是开玩笑呢嘛!

    严震叹息道:“如此,只可行下策矣。”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可急下诏,云天王期盼之殷,命太傅急归,则太傅必然弃军卒,快马简从而南。我闻天王败归,消息传开,郡县皆不安稳,刁民作乱者比比皆是。尤其高阳、中山之间,盗贼纷起,途不安靖……”

    ——————————

    石勒果然盼着张宾赶紧从幽州返回,所以第二天一早就问程遐:“朕召太傅还朝,尚书已行文否?”

    程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臣自知陛下渴念太傅,又岂敢疏忽懈怠?昨日晚间,便已命快马疾驰,往幽州送诏矣。”

    石勒点头道:“如此甚好——则在卿算来,太傅几时可归啊?”

    程遐抬手点算道:“襄国、涿县之间,虽然一马平川,却有八百里地,快马传诏,少者六日,多则十日。倘若太傅亦忧陛下,不俟驾即来,终究年纪老迈,所行不能过疾,亦须十余日。则本月之内,太傅必不能至,即便一月后归,亦不算迟啊。”

    石勒不禁叹息道:“朕深悔当日,不当遣太傅往幽州去……”即便不带着张宾从征,就让他坐镇襄国,那自己一回来就能跟他商讨巩固领土,以防晋人趁胜深入的策略啦。

    如今河北地区的情况很不好,石勒还没回到襄国,战败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去,很多为羯赵武力压服的地方势力就此蠢蠢欲动。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夺城据县的大规模叛乱,但小股盗匪层出不穷,隔绝官道、劫掠民众,甚至于袭杀官吏,奏报如同雪片一般向襄国汇聚。

    晋人目前还被石虎堵在朝歌,但可以预见的,一旦破朝歌而北进——或者是石虎败了,或者是一月之期已至,石虎主动撤退——各地盗贼及其身后主使,必然群起响应,羯赵的势力很可能就此崩盘……

    石勒是真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跟石虎约定了一月之期呢?早知道国内是这种状况,我就命他钉死在朝歌,坚决不准后撤了!

    然而石虎就几千兵马,就石勒的判断,能够守得住半个月都算侥幸了……好在张宾预先密书于魏郡、广平之间的各城守将,要他们做好应对败局的准备。程遐在得闻败报后,更是急忙从冀州调派戍守兵马,以充实南线。

    但这也就造成了冀州各郡县守备兵力不足,盗匪四起,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加以剿除……

    程遐、徐光终究是文吏,张敬之言石勒又不肯再听了,其部下诸将,多是老粗,缺乏大局观,唯蘷安、孔苌二人有些战略头脑,偏偏一个在上党,一个在文石津战败逃去,尚未归还……所以兵马的调动,布置南线各城的守备,乃至对匪徒的进剿,几乎全都是石勒一人伤脑筋,无人可以分忧。

    石勒当然会想念张宾啦,倘若太傅在,必不使朕如此踯躅劳碌也。

    而且新败之后,兵力大损、士气更蹙,一旦晋人长驱直入,根本拿不出什么机动兵团来抵御,只能寄望于几座要害城砦的守备,纯属坐困之势。其实晋人都不必要一路直往襄国杀来,大可以自沿边郡县始,徐徐侵削,日取一村,旬夺一城,持续给羯赵政权放血。

    故而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收缩防线,自上党、乐平,召蘷安和支屈六率生力军回援,这样才有希望在局部战场上打一两个小胜仗,遏阻住晋人侵攻之势。问题就此放弃整个并州,未免太过可惜了,而且如今所直面的,只有祖家军,而若裴军再经上党而逼太行各陉,己方所受到的压力或许将会更大。

    所以石勒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行此壮士断腕之计,这事儿没法跟程遐商量,他也不想再跟张敬研讨,唯有寄望于张宾速速还朝,或者孔苌顺利地逃回来了……

    就这样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迎来了建平二年的岁末。眼看正旦将至,程遐忽有奏上,说刚得到消息,晋主下了禅位之诏,裴该于洛阳郊外筑受禅台,期以岁末践祚登基……

    石勒闻报,不禁愕然,脱口而出:“前月于荥阳御我者,是裴耶,是祖耶?”

    明明是祖逖打的我嘛,那么祖逖挟战胜之势,回师逼宫,受禅代晋,犹有可说——当然啦,实际上因为有裴在,所以祖不敢那么干——怎么祖逖打赢了,裴该倒趁机上位了呢?难道他们两个私下里早有协议?

    程遐禀报说:“祖逖方逐……方离荥阳而东,裴该从兄于洛中遇害,彼乃率军上洛,大兴问罪之师。司马邺急召祖逖回,陈军于洛阳东门外,裴该亲往见之,二人摒人密议良久。祖军乃不进城,司马邺旋下禅位之诏。”

    消息传递,难免失真,于裴该归洛受禅的前后次序,有些讹误,但大致上还是不错的。石勒不禁叹息道:“我早知裴文约有不臣之心,太傅亦云其必将代晋,然本以为裴、祖之间,或将有一场厮杀……不想祖士稚竟然拱手而降了!”

    徐光奏道:“祖士稚困守荥阳数月,本已力尽精疲,又如何克当裴文约生力之军哪?更加彼年事已高,自然壮志磋磨,为儿孙计,乃不得不暂屈于裴文约。然臣料裴、祖之间,必不能无隙,若能洞悉之而加以引导,或可稍却晋人之势。”

    石勒笑道:“何所谓晋?哪里还有晋呢?但不知裴文约建何国号……”旋即问程遐:“正当与太傅商议此事,何以还不见归来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