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做出争雄势 第四十章、各有稻粱谋
庾翼反问王羲之:“逸少兄于旧籍风物,可尚有印象么?”
王羲之的老家是在琅琊郡的临沂县。话说司马睿是在晋怀帝永嘉元年出镇建康(当时还叫建邺)的,王导、庾亮等阖族相从,那会儿王羲之才刚五岁,庾翼则是三岁……庾翼的意思,你多半记不得老家之事了吧,那我就更不用提啦,则对于我等来说,唯江南,甚至于唯建康才是故乡。
你拿老家在华境内来安慰我,不但起不了作用,反倒会使我更感惆怅啊!
王羲之听此反问,不禁苦笑。他远眺故乡——虽然望不见——的心愿已了,再无趣味,转过身去就打算下山,突然间庾翼从后面揪住他的衣襟,压低声音问:“李公前日所言之事,逸少兄其有意乎?”
李矩虽然因为学问出众而实务能力稍缺,于华朝肇建后便不再担任一部尚书,而转去了相对清闲些的门下省任职侍郎,终究也属朝廷重臣,时常能够觐见天子,所以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不过此前不久,他向王、庾二人透露的某些信息,实际上却是裴该的试探。
什么信息呢?就是天子有在今秋改换名目,重开科举之意。
裴该想在整个华朝境内开科举,这一想法已经多次向重臣们咨询过了,但以华恒等人为首,反复进谏,极言不便。昔日长安行台搞过两次科举考试,都是只看学问——因为首重笔试啊——不在乎门第高低的,只要身家清白,没犯过大罪,皆可应试,这自然会受到世家的阻挠了,认为寒素之辈因此将会挤占大族的入仕和晋身空间。
当然啦,他们口头上绝对不能够承认这一点——甚至于心里也未必仔细考虑过,纯出潜意识中的警惕——只是说若无中正品评、地方举荐,谁知道那些应试之人德行如何啊?一旦德不配位,知识越多反倒越反动!
昔日在行台,是因为州郡无中正,且人手实在缺乏,才被迫行科举之事;如今故晋官吏大多从华,人才不虞匮乏,即便想要招揽年轻士人,也应该重命中正为好吧。
陈群所创九品中正制,之所以使得用人之道渐为豪门所把持,乃因为规定各州大中正皆须是在中央任职官员且德名俱高者。则即以华恒论,他华氏本来在平原郡内,甚至于整个冀州,都属于排得上号的高门,再加上其人之官、之名、之德(没人敢说华敬则无德),这冀州的大宗正,起码平原的中正官,恐非其人莫属。
即便一时当不了,等到华恒告老致仕,还乡之后,按例朝廷抚恤老臣,也必任之以中正。到时候整个冀州,起码平原一郡,士人的优劣高下,全都操持在华某之手,大可以亲者给上品,疏者给中品,甚至于仇家给下品,则权势必可以一直荣显到死。冀州或平原这一代官僚,倘若都由华恒品评、推荐得用,将来多半也会回报华家,则整个家族都能因此而得利了。
然而裴该平素最反感九品中正制,当即似笑非笑地问华恒:“卿自仕于朝,已多少年不曾回乡了?”
陈群当日创设九品中正制,是为了补汉代察举制之缺——因逢乱世,士人多徙,官吏也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导致两相陌生,那还怎么向朝廷举荐人才啊——然而晋末之乱,起码在中原地区,其烈度是要远超汉季的,象华恒这样已经脱离原籍很久之人,对于平原郡乃至冀州之事,还有多大的发言权呢?命你为中正,那你肯定就去咨询族人啦,华家留在冀州之人说啥就是啥。
这是对朝廷负责任的态度吗?人才选拔乃是大事,岂可如此轻慢?
故而裴该硬顶着舆论,彻底废除了中正官的品评,而暂且恢复到汉代的察举制,由中央重臣和地方官员向朝廷荐举人才,作为向科举制的过渡。同时他也被迫退让一步,先不直接将行台的科举制通行全国,而暂且从太学中挑选人才。
太学生的报名,不但无需推荐,不看门第——因为有入学考试,由董景道和其他先生们给把关——并且食宿全免,就理论上来说,寒门子弟只要还能凑得齐前往洛阳或者长安(有太学的分校)的路费,皆可经此终南捷径而谋官。故而裴该就把太学的毕业考试作为科举考试的先行、探路石,规定若能通过毕业考试,即可具备做官的资格。
顺便,重臣及各州郡所举荐的人才,既然也都需要考核,干脆跟太学毕业试搁在一起吧,省时省力。
经过反复的磨合,裴该这一系列举措终于得到朝廷官署的认可和通过,于是他就得陇望蜀,尝试着更进一步。
那就是,扩大太学的招生名额,各地士人,只要有地方官所出具的身份证明文件,皆可随时参加入学试。可是这么一来,随着地方平靖,太学恐怕要人满为患了呀,不但没有足够的师资力量,而且朝廷也未必供养得起那么多人的食宿费用。没关系,裴该于太学生上舍、中舍、下舍之外,又增设了“外舍”,也就是旁听生。
表面理由冠冕堂皇,因为很多世家自有族学,其子弟没必要再上太学,即便是寒门,此前流散各地的儒士开私塾的也不在少,未必都没有学问。外舍生自然是不供应食宿的,而且逢有空额,事先报名,才准旁听太学课程,但若自认学有所长,每年秋季一样可以参加毕业试。
同理,太学生也可以跳级,即便身为下舍生,还没来得及升班,照样可以申请毕业。
当然啦,到目前为止,这一新制度尚在征求各方面意见,未成定论,但裴该某次召见李矩时想到了王、庾那俩小子,就指使李茂约去试探一下。
李矩即唤二子来,对他们说天子有此意。我身为从三品官员,也是有向朝廷举荐人才的名额的,今秋太学毕业试,可以举荐你们;若不愿意,你们可以直接报名去上太学,或者等新制度出台后做外舍生也成啊。
二人并未当场允诺,而表示要再考虑一段时间。于是今日委粟山上,庾翼就问王羲之,你对此有何想法啊?
王羲之摇摇头,说:“我但求久侍恩师身旁,勤习书法,无意于宦途。”顿了一顿,又说:“以稚恭与某之才,太学正不必入也。”
这二位都可以说是家学渊源,虽说醉心于书法,但书法本来就是跟经典联系在一起的,不可能光会写字而不通儒学吧,以他们的学问,确实未必把草创不久的太学诸生放在眼中——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去上学呢?
庾翼规劝道:“大丈夫自当为官做宰,牧民守国,岂能毕生唯耽于书道?以逸少兄之才,足荷一县乃至一郡之任,又岂能视名禄如粪土啊?且我等于此,终究寄居,焉能久为李公之客?即孔门诸贤,亦各有居,且陆续皆仕也。”
王羲之闻言,不禁垂下头去,沉吟不语。他确实醉心于书法,根本就没有当官儿的打算——在原本历史上,那是因为门第高贵,官帽子自然而然地飞到了头上,但他也没怎么真管过事儿,世称“王右军”,难道他真领过兵,打过仗不成么——但庾翼说得也有道理,除非你卖身给李家,否则怎么可能一辈子呆别人府上呢?学生整天住老师家,吃老师的,用老师的,这也太厚脸皮啦。
庾翼见状,略略凑近一些,眼角一扫侧旁诸人,压低声音说:“若得仕,自得居,不必再劳彼等所服侍。”
有些话不必要说得太过明白,当此情形下,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好在二人相交已久,只要一个眼神,便能通传不少意思。庾翼是表示,咱们如今在洛阳就是人质,而若肯出仕于华,那华帝必然就放心了——同在一族,分仕两国,这路事儿几十年来还少见吗——起码可以活得自在一些,不必要整天被监视的目光所环绕啦。
王羲之闻言,不禁长叹一声,说:“江南桑梓之地,不知何日得归啊……”
他其实是在探问庾翼:你出仕于华,难道是打算落跑吗?
庾翼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想落跑早就可以落跑了,李矩虽然遣人监视二子,布置得却并不严密,俩少年若想逃出洛阳城,其实本有大把的机会。但问题是千里迢迢的,即便道路平靖,不逢盗贼,以他们的年岁、经验,甚至于胆量,又怎么可能顺利抵达江南呢?来时容易,去未必然啊,既然中原秩序已经大致上恢复了,自然各郡县会严查“传”,也就是过路凭证——哪怕两千年后,你想走长路,也得随时揣着身份证吧。
但庾翼还真没打算先混个一官半职,然后就能准备好身份文件,方便落跑。他先是摇头,随即对王羲之说:“南北必有一战……我等或可延续家系……”
言下之意,不久后的那场统一之战,江南多半是扛不住的,到时候你的叔伯,我之诸兄,或许都会变成阶下囚徒。而若我们出仕于华,即便到时候不能代为请赦,也能保证王、庾两家不被斩尽杀绝吧。说不定两家得靠着你我,才能把宗祀给延续下去。
其实王羲之于家族乃至与宗祀,看得也不是很重,但他之所以能够一门心思沉浸在书法艺术上,实受家族的支持;倘若家族亡了,吃饭都成问题——总不可能一辈子吃老师的,况且若老师仙逝了呢——难道要靠着卖字来苟且得生不成吗?十数年间衣食不愁,从没吃过苦的王逸少,想起这般前景来,也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于是慨叹道:“我不望李公之荐也。”
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那都是有名额的,李矩肯定还有大把的宗党、门客需要举荐,则即便他有这番好意,我已经亏负他家很多了,又岂能真顺杆爬,去承受恐怕毕生难报的恩惠啊?
“……太学自也不愿去,唯望外舍生之制,可以得行吧。”
倘若晚生个几百年,王逸少此时正应吟一句杜诗,“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了——一切都是为了吃饭哪!
二子就此下了委粟山,通过洛水浮桥,当从南门返回洛阳城中的时候,红日西坠,黄昏将近。李矩的府邸其实在城东,二子乘车经通衢往东方来的时候,忽见不少人家都摆出了香案,并且迎候道旁,似有所待。
庾翼觉得很奇怪——没听说哪儿刚打了大胜仗,将要献俘阙下啊,并且看这情形,香案稀稀拉拉的,也不象有官方在组织,这是在等谁呢?即命仆役前往询问,不多时跑回来禀报说:“传言佛图澄今日将至洛阳,是以城内信释教的皆往奉迎……”
王羲之听了,当即一皱眉头:“得非石勒命为国师的西域僧么?”
仆役说对,随即解释,说当日襄国围城之前,这个佛图澄便悄悄遁出城外去了,潜伏于乡野之间,竟成漏网之鱼。还是这回卫将军率部摧破孔苌的时候,想起了他来,即命在冀州和司北各处搜捕,前不久终于逮着,于是槛送洛阳。
庾翼对和尚没啥好感,不禁自言自语地道:“彼实助纣为虐,既缚至洛阳,天子多半要斩杀之……”
这年月佛教虽然早已传入,却并不怎么盛行,士大夫于儒学之外,多半是崇道的,尤以琅琊王氏为最——如王羲之起双名,以“之”字为结,其同辈中尚有王羡之、王胡之、王晏之、王允之等等,就都是受了天师道的影响。当时崇道的家族尚有陈郡谢氏、殷氏,高平郗氏,丹阳许氏,东海鲍氏,义兴周氏等等,数量相当不少。
然而王羲之虽然崇道,却也并不反感释教——这年月两教还没因为抢地盘儿、抢信众而几乎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闻言微微摇头道:“不过一个修道者,虽曾附羯,其于军政事何由置喙啊?囚之可也,逐之可也,何必要杀?天子素来仁厚,应不为此。”
庾翼微微一笑,随即下巴一抬,遥指那些香案,压低声音说:“若其老实归洛,复能以言辞动天子、大老之心,或者未必死。然逸少兄且见此景,洛阳城内奉释者不在少数啊,虽为囚徒,亦有人迎,此事大是遭忌。我恐佛图澄命不久矣!”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