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的天空。

    和煦的阳光。

    清爽的微风。

    在这样的明媚天气里，人的精神就会分外昂扬，马跑起来也特别欢。

    远处就有两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精神饱满，衣袂飞扬，胯下之马不用催鞭自奋蹄。马颈的銮铃清脆悦耳，远远地传了出去，节奏紧密，动人心弦。

    转过一个路口，再驰进宽平的岔道，就看见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闻名江湖的五堡之一“铁虎堡”赫然在目。

    两人放缓了速度，坐鞍提辔，徐徐而行。

    “铁虎堡”兴起江湖已数百年，弟子众多，基业深厚，早已是武林中位高辈尊的二十四宗派之一。堡中弟子人才济济，各个武艺出众，“铁虎四雄”四大弟子都是江湖中的成名高手，当今掌门人“金刚”千钧更是有乌获之力，孟贲之勇。

    一个绵延数百年的门派，霸道的武功传承固然是根本，但优秀的接替者一定还要有过人的智慧，不然上千乃至数千人的团体怎么可以驾驭的井然有序。

    “铁虎堡”的猛虎图腾不是石雕，是用几万斤精铁铸成的，它就坐落在堡外，威风凛凛，蓄势欲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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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如其人，名如其貌。

    “金刚”千钧身躯高大，面色黑红，虬须如戟，声音洪亮，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落地有声。这样的人你如果没有亲眼看见他看书、绣花，你绝然很难相信，一个相貌粗犷的汉子会做这种斯文、细致的事。

    阿永看见了千钧的人，看见了他还没有绣完的《虎啸山林》图，也看见了放在书案上《商贾传奇》，竹制的书拨子夹在中间，露出磨损的一端。

    “见到你真不容易。”阿永说道。

    “要是容易，你还会大老远跑来拜访我？”千钧哈哈大笑，豪爽地笑声在门外二十步都能听见，“他们为难你了？”

    “我给了门丁一锭金子，他才答应通报。”阿永说道。

    “这些崽子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不守规矩。”千钧面带笑容说道。

    这句话千大堡主很是受用。肯花一大笔钱给一个卑微的下人，只求传一句话，这充分说明了“铁虎堡”主人何等尊贵骄傲。

    “有人感叹侯门深似海，真是一丁点都没错，你的管家对我仔细的盘问，还再三推脱，好不容易对付过去，你的大弟子又说你正在闭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关会客。千堡主要是有一天功高封侯，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上加难，千难万难，难于上青天。”阿永说道。

    千钧又是一阵大笑。他心里愉快极了，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细加防笵，这证明手下的堡丁弟子都能尽职尽责，忠心严谨。

    “既然他们这样婉拒，你怎么还是能见到我？”

    阿永也笑了，说道：“我一脸哀伤、仰慕、惋惜，悲愤的对他们说，在我能听懂故事的时候，就有人对我说，‘铁虎堡’的千堡主勇武过人，义高情重，果断英明。三打‘七巧堡’，五围‘水云帮’，约战诸葛家‘缥缈十三剑’诸葛青云，泰山顶论英雄等等，无一不是壮怀激烈，豪气干云，这些都是江湖后辈学习的典范。”

    “从那时起，我就立志成为像他那样的英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失望、丧气，最后我把见你一面作为人生的结束。可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大豪杰怎肯见一个不名一文的后辈呢？于是我寻遍千山万壑，想找一块奇石雕琢成一个威猛的大老虎进献给你，作为我崇敬的心意。”

    “等我花了九牛二虎、十骡八马的力气做成了这件自以为豪的事，用了一辆好大的牛车准备运送到贵堡，唉，天意弄人，叫我多年的心意化成了乌有。”

    “就在我们歇息喝水的时候，那只石刻的老虎竟然腾空而起，向东方飞去。我当下心如刀割，几番自刭却被帮忙的车夫拦劝。等我静下心来一思量，猛然发现，原来那只飞走的神虎是奔‘铁虎堡’而去。我本想回去算了，但又一想，我好歹也要向千堡主说明原委，这样我才会心安。”

    “你的弟子听了以后，为我的诚意感动，这才答应通传接待，你说，要不是我有这样的虔诚之心，怎能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你的大弟子，怎能见到我心中的大英雄。”

    阿永一直在不停地说，千钧一直在看着阿永说，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

    忽然，千钧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阿永耳膜轰鸣，心烦气躁。

    ——很多时候，故事的真假不重要，它想要表达的意思才重要。

    千钧明白，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说鬼话，无非想体面地见到他，他这样费尽心思来到这里，一定有重要的事相求，所以才把姿态放的这么低。

    聪明的人，是从来不会戳破谎言的，那样就不好玩了。

    “你做得老虎飞到了‘铁虎堡’？”千钧说道。

    “好像是。”

    “我信。”

    “你信？”

    “它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千钧说道，“‘南山九连环’永南山少侠，年少有为，挫败风九疯，单身勇闯‘卖命谷’，击退‘铁拳、快刀’，近年来，江湖上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后辈高手，可喜可贺，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代有人才出啊。”

    “千堡主要是把这样的夸奖传出去，晚辈不但麻烦会增多，还受之有愧。”

    “光荣是给真正的武者享受的，平凡的人是不配拥有的。所有成功者的谦虚都是伪装的，我不屑为之，我也希望你不要做那样的人。”千钧目光如炬，看着阿永说道。

    “一定谨守前辈的教诲。”阿永站起来拱手说道。

    千钧说道：“江湖上的豪杰英雄都喜欢以酒自娱，对饮叙情，我不大喜欢，你呢？”

    “佛家说，酒是穿肠毒药，我不以为然，但喝酒一旦成为嗜好就会误事，所以我喝酒的时日不多。”

    “好。”千钧拍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给你煮一碗别有风味的茶汤，保证你从来没有喝过。”

    阿永笑道：“千堡主的茶一定非比寻常，愿意领略。”

    千钧自个边煮茶边说：“湘南有一种‘虫屎茶’你听说过没有？”

    “这么奇怪的名字我闻所未闻，一定很特别？”

    “湘南有一座山，山上有一种稀少的花草名叫‘三叶海棠’，采回后晾干，再经过细致的沤制，就会散发出一种异香。它会引来一种五彩飞蛾，这种异虫吃过‘三叶海棠’的沤制物后，再产卵，卵又变成蛹，蛹长大后变成了虫，这种虫再吃新鲜的‘三叶海棠’，最后拉出虫沙小颗粒，这种细小均匀的虫沙，只有在申时阳光的晾晒下才最清香宜人。”

    阿永叹道：“光凭这繁琐的过程，就能想到这种茶的金贵。”

    “不错，那里的人，一年能制出上等的‘虫屎茶’不过十斤左右，但是它的价值足以让一千个人一年衣食无忧。”

    “这种天价的异茶一定不只是它的滋味爽口。”

    “永少侠果然有见识。”千钧称赞道：“若是长期饮用这种茶，湘西巫人的蛊毒就会失效，所以说，这不仅仅是种口味香郁的茶，它更是抵御蛊毒的无上珍品。”

    “有这种非凡的作用，能喝上这种茶的江湖人也一定极少，它的争夺也一定残酷。”

    千钧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啜着昏黄的茶汤。

    湘西的蛊毒，天下闻名，它的可怕与诡异，每一个江湖人士都悚然心惊。能有一种预防蛊毒的天然饮品是每个江湖人的愿望，它无异于披上了一件防护的宝甲。对这种东西的争夺已经不是个人的能力能够办到，它需要一个庞大有力的组织帮派才能办到，这背后的流血牺牲当然也是巨大的。

    了解它的人之所以拼杀流血争抢这种东西，是因为三十年前“蛊毒神魔”横行江湖时，带给了那一代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所有被“蛊毒神魔”下蛊的人，万先生的“武林杀戮”一卷是这样记载的：“奔雷剑”柳三剑，遭“竹签蛊”侵害，蛊毒犹如双尖的竹签在体内游走了三个月。发作时如刀剐斧凿，柳三剑剧痛难忍时，自己割破皮肉，开膛破肚而毫无所知，妻子女儿惊吓过度而死；“无敌神拳”遭“噬心蛊”毒害，发作时疯狂暴叫，日夜嘶喊，最后竟然用手抓破胸膛，挖出了自己的心脏；“白衣剑客”齐林，遭“千蚁蛊”毒害，发作时五脏六腑如千万只蚂蚁啃咬，死亡三天后，无数只赤红的小虫竟然还破体而出……以上种种，被蛊毒害死之人无不是痛苦的无以伦比，死时惨不忍睹，鬼叹神哀……

    只要看过万先生记载的人，绝对心惊肉跳，永生难忘。

    千钧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了解，自然对这种预防蛊毒的“虫屎茶”看得很重——防患于未然是一个宗派掌门常识，怎能不花费大力气争取。

    能喝到千钧亲手煮制的“虫屎茶”实在太不容易，阿永怎能不明白。他端起青瓷茶碗，慢慢地啜吸着。茶的味道果然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但缺少其它茶叶那种唇齿留香的苦涩味和炒制后的焦香味。

    阿永说道：“千堡主的茶，只怕是招待上上等的宾客朋友的，今天晚辈有幸喝到真是福缘深厚。”

    千钧又是一阵大笑，说道：“我喜欢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他们够血气，更够义气。”

    “难道年龄大了的就没有这种品质，千堡主可不能自贬。”

    “你还没到我这个岁数还不能体会，”千钧说道：“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为义气生，为义气死，只要心中有这个信念，再危险，再艰难也无所畏惧，死亡对他们只是一种追求价值极限的体现。为了朋友、兄弟、崇拜的人，可以赴汤蹈火，舍生忘死，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少旺盛的血气，这就是人们常说得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虎的可怕，这就是年轻人的可贵之处。”

    “人哪，有了声誉、地位、财富后，就有了惰性，有了顾虑，有了担当。这个时候要让他们像年轻时一样讲义气、讲原则已不大可能，他们已经丧失了一种东西，一种叫血气方刚的东西。你也一样，但现在，你绝对没有我这样地想法，就像你和风九疯的友情一样，所以我喜欢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你们会因为义气而感恩，这是你们这类年轻人最值得让人欣赏的优点。”

    阿永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优点也是我们这类人最致命的缺点，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我进来是个人，出去就会变成鬼。”

    千钧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很特别的人做得事一定让人想不到。”

    阿永在心里暗想，这还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