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

    不管过程如何轰轰烈烈，终逃不过死后万事空。

    不管生前如何位高权重，也不管究竟活了多少岁月，谁也难逃一死。

    譬如此时沈崇身前这位白袍老人。

    白须白发的老人形如枯木，仰躺在也不知叫什么名的小山包山腰处一颗歪脖子树下。

    他脑袋搭在树根上，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原本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长袍有些破损，显得十分狼狈。

    他的头发和胡须也打着结，再配合上满身泥土，让老者看起来像个身患老年痴呆症的迷路老头。

    但沈崇却知道他的身份，更无法形容自己面对此情此景的心情。

    他下车徒步跑到这儿一共二十三公里，这就意味着，梁仔闻到的血腥味飘了二十三公里，并依然能造成极其强烈的冲击，行将就木的老者血气之浓郁旺盛可见一斑。

    此外，这老先生更在如此远的情况下传音到了他脑子里，个人实力显然已经达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至于他的身份，在沈崇脑中响起传音时就暴露了。

    这位正是忘数老人，林九天的师尊，向梦溪的师公，斩妖曾经的第一强者，贡献出丁衍秘境的“圣人”，更是在斩妖草创之际，一手缔造如今斩妖的核心创始人。

    前几天沈崇才听林九天说了忘数老人命不久矣，可当时他的理解是这位老者会正常亡故，并未想到如今这局面。

    别看他外表毫发无伤的样子，可站在旁边的沈崇鼻息里却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这哪里是个老头，分明是一汪被煮沸的血海。

    “沈崇，你倒是来得快啊。”

    听到枝叶被踩碎的声音，老头缓缓睁眼。

    沈崇却并未立马靠近，而是保持着距离远远看着，说道：“前辈你还是少说点话吧，我已经通知部里，援兵应该要不了多久能到。”

    老头脸上浮现抹苦笑，“我的事我还能不清楚吗？谁来都没用，我大限已至，就别废那没用的功夫了。臭小子，你坐那么远做什么？你还怕我是诳你的不成？都说你做事小心谨慎，往常我还不信，今天我倒是信了。你还在质疑我的身份？”

    沈崇摇头，嘴上说道：“不敢。”

    “既不信我，你又为何要来？”

    沈崇沉默。

    “崇山峻岭南波湾，你可还记得你曾骂过我？”

    老头突然说道。

    沈崇先是一愣，南波湾？那是什么？

    随后他猛然想起，自己曾以“崇山峻岭No1”的ID在斩妖论坛西南分部专区发过一个帖子。

    这帖子里自己狠狠吐槽了之前关于灵能者和妖怪那上上下下的分级。

    后来斩妖以极快的速度从善如流的改了，那时候他也曾短暂的与论坛ID为“小萌仙”的向梦溪交流过，知道因为这事自己被不识数的创始人大佬忘数老人惦记上了。

    据传要在论坛中查到真实身份需要极高的权限，大约也只有被喷了的老头本人，才会既有权力又有兴趣去查探这事。

    真个确定对方身份之后，沈崇态度变得亲近许多，往前走一步，“前辈，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虽然双方素昧平生，但这老头身上却有股难以形容的亲和力。

    此外沈崇也从岳父大人嘴里知道他曾为救林知书而身受重创，有这层关系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再结合对方这奄奄一息的处境，他是稍微有点惭愧。

    忘数老人瞟他一眼，“还说没有防着我呢，你自己也不觉得害臊么？”

    他这话实在不好答。

    “罢了，我也不逗你。沈崇你坐好，我有些话，你记下。”

    沈崇点头，“你说，我都听着。”

    老头长吸口气，“昨夜，我与鬼龙在东海鏖战，败了。”

    沈崇听得眼皮直跳。

    他之前就曾听闻过大妖鬼龙的名字，黑市的幕后首脑，号称当今最强。

    黑市不像斩妖这般拥有庞大的团队，但却依然能屹立不倒逍遥法外，自成一方势力，可见鬼龙的绝对实力。

    沈崇甚至怀疑如今尚在全盛时期的林九天也不是鬼龙的对手，忘数老人怎可能是对手。

    “唉。”

    沈崇长叹一声，大佬的心思看不懂，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自知命不久矣，本想临死前和鬼龙换个同归于尽，为我斩妖除掉一害，可惜如今我垂垂老矣，败得干脆利落，连伤它一点都无能为力。”

    忘数老头双手在胸前交叉，感慨万千着说道，仿佛讲述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听者沈崇却知道其中的惊心动魄。

    他想起今早看到过的一个新闻，原本行进路线直奔华国东岸而来的十五级台风，竟离奇的在半途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有一轮巨浪提前抵达东海岸，险些酿成大祸。

    气象学家对此各种分析，将其列为近几年来罕见的气象学奇景，现在沈崇大约猜到答案了。

    忘数老人与鬼龙一战，硬生生将台风打散，但却引动了巨浪。

    沈崇和老头毕竟不熟，闻言只好拱手道：“前辈高义，晚辈佩服。”

    “佩服个什么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落魄。鬼龙的确是个人物，他倒是随意，放任我离开。可我那最后那口气终究只能撑到这里，我原本是想趁着最后关头见见你的妻子，现在却是做不到了。”

    沈崇茫然不解，“这……”

    见他有要伸手来扶自己的动静，忘数老人赶紧阻止他，“你现在可千万别碰我分毫，一碰就碎。”

    沈崇赶紧收手。

    “罢了，这是天数，能见到你也好。”

    沈崇心绪复杂，“前辈你要有什么话，都请说。”

    忘数老人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他长吸口气，“你可知晓我为何要建斩妖？为何要将师门重宝贡献而出？”

    沈崇摇头表示不懂。

    如果是他，肯定做不到这么大方。

    “如果你曾见过妖邪横行，天下大乱，你便明白了。这所谓斩妖要斩的并非灵化妖怪，而是世间妖邪，是人心中的妖，妖心中的妖。沈崇你的所作所为，我素有关注，你倒与我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好管闲事。”

    沈崇谦虚道：“谬赞了，当不起。”

    “你别打岔。”

    “如今大厦将倾，我亦时常有无力之感，所以这次我才如此着急，终究送了性命。”

    沈崇这次不敢打岔，让他自己讲。

    等好久，忘数老人奇怪的看他，“你不问我为什么？”

    沈崇挠头，“前辈你不是让我别打岔吗？”

    “臭小子！世人都道我不识数，其实我是识得的。今年灵能者与妖怪觉醒诞生的数量，比去年两倍还多。”

    沈崇点头，“这我也知道。”

    “据我推算，明年将会是今年至少两倍！那么最迟到后年，你可知会如何？”

    沈崇想了想说道：“斩妖将再也无法管控局面，灵能者与妖怪的事将会变得世人皆知？”

    忘数老人点头，“正是如此，到那时候，人心浮动，妖邪横生。举世之下迟早会有半数人成为灵能者，更将会有数之不尽的妖怪降生。虽说众生平等，可谁又能真个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守住本心？”

    沈崇听得心惊肉跳。

    这种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只会听听就罢。

    可现在讲这话的却是忘数老人，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沈崇深吸口气，既像是在问忘数老人，又像是在问自己，“那剩下另一半人将如何自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