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船！”

    尖利的叫喊声猛然打断了殷戍的美梦。他从毡布上一跃而起，一边往身上胡乱套着罩袍，一边匆匆冲出了睡觉的棚子。

    塔蒙和公主也飞快地起身了。

    棚外的甲板上已经挨挨挤挤站满了人，都在朝着前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安虎殿下！”一名蓬特人看见殷戍过来，连忙指着远处叫道，“瞧呀，船！”

    公主连忙使劲捅了捅他，三个人便直朝着船头的最尖端挤了过去。

    那里的人更是密不透风。只见阔阔塔老爷高高站在几个木箱搭成的平台上，正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远方眺望，急促的低语一阵阵传来，空气骤然间变得极为紧张。

    殷戍心里一沉，连忙挤到了船舷前。

    黑沉沉的海面正在眼前徐徐铺向远方。此时此刻，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东北方向已是一片天光大亮，海平线横贯视线左右，将世界严格分成了一明一暗上下两块。

    “什么船？在哪里？”他用力眯着眼睛搜寻，“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您过来，安虎殿下，”阔阔塔老爷在大家头顶上拼命朝他招着手，“您到我这边来，快来！”

    殷戍在的人们的搀扶下挤上了那几只木箱。

    “您快看，看哪！”老头子指着前方不停地嚷嚷，情绪十分激动，“看见了吗，殿下，看见了吗？

    在众人的指点下，殷戍终于看清楚了海平线上一串微末的黑点——他仔细数了数，差不多有10个！

    这家伙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是什么船？”他的目光在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逡巡，“你们知道吗，那是什么船？”

    蓬特人一个个满脸油汗，同样在紧张地观察着，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这家伙却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这些人也都不知道！”公主凑在他耳边大声说，“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发信号，靠拢！”阔阔塔老爷突然中气十足地喊道，“全部船只都向我靠拢！”

    很快，震天的鼓点又响起来了，与此同时，船尾的两名蓬特人还吹起了水牛角制成的号角。

    低沉雄浑、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海面上传得极远，原本松松垮垮排成“一”字纵队前行的全部24艘船只慢慢靠拢在了一起，试图变换成一个紧密的横队。

    “是不是亚摩力人的船？”殷戍越来越紧张，脑子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起那些青面獠牙的红海海盗的可怕形象了。

    亚摩力人，臭名昭著的海盗——他从有限的历史知识中得知——其实祖上也曾经阔过。这些来自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南方的人早在800年前便建立了伟大的古巴比伦王国，而这个国家即便在3400年后的现代中国历史课本中都留下了两个赫赫有名的历史名词——“空中花园”与“汉谟拉比法典”。

    这个民族的名字更是在《圣经》中大量出现。《圣经》宣称，亚摩利人是挪亚的孙子“迦南”的后裔，而出埃及的以色列人在进军迦南时，在约旦河西、河东之战中，“亚摩力人及其五王皆被歼灭……从此亚摩力人不能再兴起。”

    也许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个无比古老的国家被乌尔、乌鲁克（皆为更加古老的苏美尔城邦）等地此起彼伏的暴动大伤了元气，折腾数十年后还是迎来了最后一记暴击——两河流域东北部加喜特人潮水般的攻击。

    光辉的古巴比伦就这样陨落了，在“空中花园”的废墟上矗立起了一个崭新的帝国——加喜特巴比伦。而残余的亚摩力人则向南星散到整个阿拉伯半岛，在酷热的沙漠中逐渐野蛮化和部落化，其中一支的后裔则演化为构成现代阿拉伯的主力民族“贝督因”人。

    殷戍的内心开始变得激动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亚摩力人”这个名词的期待远远大于恐惧。真的，也许能够亲眼见到一个上古民族——而且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的真实面貌，哪怕对方堕落成了一股海盗，对他的这次穿越来说也是极为值得的！

    再说了，红海好歹是一片“公海”，谁规定的这片海只能供亚摩力海盗横行霸道？那一串未知的船，就不能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亚洲民族的打渔船？……

    “不是亚摩力人的船！”阔阔塔老爷的叫喊声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是库纳人的船！”

    库纳人！

    好似一个暴雷在头顶炸响，殷戍的脸顿时一下子变得惨白。

    来了，还是来了！

    他的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嘶吼着——他所日思夜想的、所念念不忘的、所担心焦虑的，果然来了！

    而他，所耗尽心血设计制造的“蝎子炮”，所殚精竭虑规划的“火力支援体系”，不就是为了防备着这一天吗？

    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的眼睛为什么发干、喉头为什么发紧？他的心脏为什么狂跳得几乎就要蹦出胸膛？他的腿为什么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向您表示祝贺……”老头子目光焦灼地看着殷戍，“安虎殿下，您的预想又实现了……”

    这家伙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此时此刻，身边那些蓬特人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很快便变成了紧张而又惊慌失措的叫喊。

    “横队！横队！”阔阔塔突然尖利地叫着，“快，敲鼓，叫他们完全靠上来，成横队，马上变成横队！”

    身后的擂鼓声更加震耳欲聋，焦躁的鼓点声中鲜明地透出了一种惊惧不安。

    那些正在慢吞吞变换队列的船只纷纷加快了速度，努力朝着阔阔塔的“座舰”靠了过来。长长的、松松垮垮的“一”字纵队开始变成紧密的“一”字横队，全体船只排成一线，朝着北方平推前进。

    “您怎么知道是库纳人？”殷戍着急地叫喊着，“您怎么能确认？”

    “三角帆！”老头子大声回答道，“您看呀，安虎殿下，他们都有三角帆！只有蓬特人才有这样的三角帆！”

    这家伙更加用力地眯起眼睛使劲望过去——神灵啊，常年的陆上生活导致他压根就没有海上民族鹰隼一般的双眼，即便他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只能看见那10个黑点，而没有任何细节！

    不过，他能发觉到，那同样排成了一线的10个黑点正朝着自己直直驶来。

    这家伙脑海中突然涌现出尼罗河上那些“阿努比斯亡灵卫队”的“黑船”，气势汹汹，张牙舞爪……他的后背顿时一阵阵发凉。

    “要不要做好战斗准备？”殷戍突然冲着阔阔塔大声喊叫起来，“老爷，要不我们升战旗吧！”

    “不用！”老头子用力摆了摆手，“升起我们的旗子，正直的蓬特人光辉的旗子！”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中，这些“正直蓬特人的旗帜”高高升上了桅顶——那是一种三角形的巨大白旗，在上面用绿色的颜料画着一株树——蓬特标志性的没药树。

    24面“没药旗”在西南风的吹拂下齐齐飘动，鼓噪得船队中的每一个人都面红耳赤、心潮澎湃。

    “叫库纳人看看！”阔阔塔志得意满地高叫着，“叫那10艘船看看，看看我们舰队的威风！他们不会自不量力的，他们肯定不会挡路的！”

    人们顿时欢呼起来。

    殷戍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敌人——如果真的是库纳人的话——当然不傻，他们肯定明白在今日日落之后，阔阔塔的“舰队”就要进入埃及的“内海”——苏伊士湾了。他们肯定要在这些人接近“铜角”之前将他们拦截，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突然越想越害怕。那些人既然在一个最正确的地点和最正确的时间进行了设伏，那么他们肯定一直在以某种方式——例如，萨瓦瓦城内的探子——对阔阔塔的舰队持续进行跟踪……那么，他们为何不自量力地只派出了10艘船进行迎敌呢？

    他的疑问很快就获得了回答，因为正在欢呼壮威的蓬特人就像挨了一记闷棍，突然沉寂下来了！

    海天线上又出现了长长的一串黑点！

    10艘，20艘，30艘……

    殷戍越数心中越发冰凉——他数出了整整74艘船！

    74对24，三倍还多两艘。对方瞬间便拥有了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此时此刻，对面打头的那10艘船已是越来越近，面貌也越发鲜明了。

    那真的是和阔阔塔差不多的10艘船，通体乌黑，三角帆却已经收起，而在每艘船的船舷两侧都激起了高高的水花，在朝阳的照耀下清晰可见——他们正在顶风前进，他们正在拼力划桨！

    在他们身后，则是排成长长一串的64个同伴，庄严地、势不可挡地一线平推，排山倒海一般压来。

    阔阔塔的舰队顿时一片死寂。

    “您快告诉我，安虎殿下！”老头子突然握住了殷戍的手，用一种扭曲变调的声音叫道，“您快告诉我，您的‘蝎子炮’将使我们战无不胜，您快告诉我！”

    船上鸦雀无声，每个蓬特人都在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只要按照我曾教给你们的去做，”殷戍极力克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的！”

    很快，对面的船接近到了差不多2公里左右的距离。在隐约传来的鼓点声中，那些船也开始慢慢地变换队形。船桨的作用使得船的机动比风帆要灵活一些，一字形横队开始转换成三列横队，不久便排成了一个庄严的方阵继续朝着这边驶来。

    这是一种战斗队形，这是一种充满了敌意的姿态。

    阔阔塔万万没有想到库纳人的船在顶风，在仅靠船桨划动的状态下竟然前进得如此之快！

    “他们也升旗了！”突然有人叫道，“他们开始祭神了！”

    是的，那些库纳人的船纷纷升起了一种黑色的旗，而且在每艘船上都开始飘起了黑烟。

    老头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那是库纳人的战旗，那是库纳人在祭“海神波伊塔”和“战神恰巴塔”时所冒出的黑烟！

    “库纳人要直接开战！”他恶狠狠地高叫着，“库纳人丝毫不念及同为蓬特人的兄弟之情，他们在海路上卑鄙地伏击我们！他们不想谈判，他们想直接冲过来消灭我们！他们妄想用三比一的优势来压垮我们！”

    所有船上的篷特人都开始骚动起来了。

    “我们什么也不怕！”阔阔塔朝着天空热烈地张开了怀抱，“海神波伊塔和战神恰巴塔永远站在我们这边，背叛兄弟的库纳人的声音是肮脏的，永远也到达不了神灵的耳朵！我说的对吗，兄弟们？”

    “对！”年轻的水手和战士们响亮地回答。

    “你们害怕吗？”

    “不怕！”

    气吞山河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殷戍尽管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但他立即被小伙子们那些紧绷的脸颊和晶亮的目光所感染了。

    阔阔塔老爷突然一下子把他拽到身前。

    “我们有安虎殿下，这是一个有神灵庇佑的人！他有无边的好运气，他帮我们制作出了神奇的‘蝎子炮’！……‘蝎子炮”的威力你们都看见了！”老爷子亢奋地叫嚷着，“你们相信他吗？”

    “相信！”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殷戍。

    “那么现在，”阔阔塔大声宣布，“安虎老爷将指挥你们！就按照你们从他身上所学的，就按照他所教给你们的去做，去战斗！发誓吧兄弟们，你们都发誓吧！”

    “我们发誓！”小伙子们热切地看着他，“我们发誓，绝对服从安虎老爷的指挥！”

    当公主把蓬特人整齐划一的声音翻译给殷戍之后，他整个人也一下子被点燃了。

    一股无边的豪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的智慧，他的设想，他的计划，即将在这翡翠一般的大海上迎来重大的、生死攸关的考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