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大堆人已经闹哄哄地挤在船头，惊慌失措的喧哗声倒是越来越大。

    殷戍用力挤了进去，趴在一只木箱上望向前方——

    就在“东线”的库纳人不要命地匆匆远遁的那片海面上，朦朦胧胧腾起了大团大团的黑雾，就好似一口巨大的锅盖罩在海平线上一般。

    此时此刻的天空湛蓝清澈，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从哪里凭空而来的黑雾？

    殷戍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雾，那是海上的船！

    此时此刻，蓬特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一个从无数张嘴中反复迸发出来的字眼使得他毛骨悚然——是亚摩力人，亚摩力人来了！

    黑雾越来越近，人们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海面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船了——神灵啊，数都数不过来，那简直不是船，那就像是一大片乌云，是一大片在海面上翻腾的鱼群！

    殷戍感觉自己正在向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深渊坠落——他最担心的、最害怕的，终于来了！

    “靠拢！”阔阔塔老爷突然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怒吼，“全部船只立即靠拢！”

    “我们必须马上开船，”殷戍跳着脚大叫道，“都应该马上向西撤退，我们必须够到海岸，必要时我们还能上岸呢！”

    “来不及了，安虎殿下，来不及了！”阔阔塔绝望地叫喊着，“那都是亚摩力人的‘螃蟹船’，我们跑不掉了！”

    螃蟹船？！

    此时此刻，蓬特人的船上已是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无头苍蝇一般大喊大叫着来回乱窜，甚至还有昏了头的家伙无缘无故地将沉重的木箱推到海里去！

    “镇定！”阔阔塔急得胡须乱颤，“都给我镇定！”

    很快，在焦躁的鼓点声中，船舷两侧枝枝桠桠伸出了长桨，惊慌失措的小伙子们开始拼力划水，本能地朝向西方奔逃。

    所有的船都行动起来了。两艘满载着货物和沉重的“蝎子炮”的“火力支援舰”笨拙地转身向西，却在一片混乱中撞在了一起，在一片惊呼声中脆弱的长桨竟折断了一半！

    “简直都是些最愚蠢的驴子！”老头子暴跳如雷，跳下船头用力踢打着那些倒霉的水手，“啊，连驴子都不如！啊，快起来，换桨，换桨啊！”

    在一片张皇失措中，全船好像只有殷戍一个人真正保持了“镇定”。

    他挤在船头的最尖端，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他看见，足足有几百艘船从那片神秘的黑雾中气势汹汹地冲出，突然间就布满了整个海面，速度简直快得令人乍舌！

    他看见，那些船——不不，应该称之为“舢板”更加合适——简直是他人生所见过的最简陋、最破烂的船：那都是一些勉强飘浮在海面上的、极度狭长的“木匣”，而在船身中央则高高支起一面破破烂烂的、同样是狭长无比的灰黑色三角帆；最稀奇的是，船身两侧一左一右伸出长长的木杆没入水中，而木杆末端隐约可见两根更加纤细的木棍。

    ——稀奇古怪的“三体”船！

    这家伙一下子便明白了阔阔塔老爷为什么称呼它为“螃蟹船”——真的，从正面看去，它真的像极了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

    他震惊地发现，那些“螃蟹船”的速度竟然非常之快——比阔阔塔老爷津津乐道的蓬特“又快又好”的船还快得多！

    他看见，那边的每条船上都只有三五个人。一人在熟练地操帆，而另外的人则伸出了2至4只长桨在用力击水。这样的“三体船”显然极为轻巧，因为仅仅靠着这几只桨，他们的速度就能达到8节以上。

    更可怕的是，此时此刻的他们，还是在顶着强劲的西南风航行的——是的，那些亚摩力人肯定掌握了抢风逆行的航海技术，他们通过三角帆与舵、桨的配合，熟练地在海面上走着大“Z”字形航线，一步一步快速朝着这边逼近……那些“小舢板”拥有比自己强得多的机动性！

    “靠拢！”阔阔塔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了，“全部向我靠拢！变成‘环形防御’阵型！”

    这个蓬特老头的坚强与倔强终于给惊恐的人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密集的鼓点一刻都没有停歇，小伙子们震天的呐喊响彻云霄，长桨拍击水面的声音震耳欲聋。蓬特人的战舰开始飞速地进一步靠拢，装备了“双臂复合弓”的小船将装备着“蝎子炮”的大船团团围在核心，如果此时从空中看去，这些船就像盛开在海面上的花朵——一朵带刺的花。

    在老头子的厉声命令下，全部的“蝎子炮”和“双臂复合弓”，以及一切能拿得出手的兵器都已经堆积到了船舷边上，全部“战斗班组”都已就位，人们也逐渐安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远方海面上那一片翻腾而来的“乌云”，静候即将到来的命运审判。

    “乌云”越来越近了。

    在距离2、3公里远的海面上，那些连成一片的“螃蟹船”突然一下子散开，就像一坨巨大的马蜂窝一下子被人捅开了一般，小船化成了一只只狂怒的马蜂，飞速地从左、从右向阔阔塔的“环形防御队形”包抄而来！

    殷戍的眼睛瞪大了——他能影影绰绰地看见船上的“亚摩力人”了，看见这些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的民族了！

    他看见，所有“螃蟹船”的船头都在冒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黑烟，似乎正在燃烧什么神秘的东西，而远远望去船队上方翻卷的“乌云”正是由这无数道黑烟汇聚而成；

    他看见，那些船上的人好像统统光着上身，强健的肌肉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油光发亮；他似乎还看见那些人的头上都包裹着三角形的头巾，留着一口浓密的大胡子，眼睛就像猫一般闪耀着幽蓝的光；

    他绝望地发现，对手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100艘，300艘，500艘？……密密麻麻的“螃蟹船”很快就布满了阔阔塔“环形防御阵地”东西南北方向的全部海面——他们此时想再往西方的海岸靠拢，也绝不可能了！

    “亚摩力人倾巢出动了！”身边的公主咬牙切齿地说道，“瞧呀，老爷，这可是这辈子绝无仅有的壮观景象！真的，我向您保证，肯定整个亚洲的亚摩力人都来了！请您好好看看，老爷，您看看吧……您记住它!这辈子只能看到一次！”

    塔蒙一直没有说话，而是死死地抱住了殷戍的胳膊，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可怜的姑娘已经完全吓傻了！

    此时此刻，甲板上已是一片死寂，这些就在一个时辰前还热情澎湃的蓬特人都变得呆若木鸡，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种只有死人才有的青灰色油光。

    “我们就像一头无知而又莽撞的公牛，顺利闯入了亚摩力人的陷阱，”阔阔塔老爷神经质地抓紧了面前的舷板，“很好，库纳人做得真棒！我真佩服！这实在是太好了！”

    这老头突然朝殷戍大步走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揪住了他罩袍的胸口！

    “安虎殿下，”他面色通红，两只眼珠几乎就要从眼眶中瞪出来了，激动地大叫着，“瞧呀，您的预言又实现了！库纳人把我们统统带入了亚摩力人的陷阱！”

    殷戍又惊又怕，他不知道面前这位暴躁的蓬特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您总是能预知一切，安虎殿下！”老头子死死拽住袍子往上提，勒得他直透不过气来，“您总是能预知一切！瞧呀，我们已经被包围了……那么请您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将会是怎样？我们是不是就要在这里迎来最终的毁灭？”

    形容如同僵尸一般的蓬特人纷纷将灰暗无神的目光投向了殷戍，他的脸顿时胀红了。

    他惊恐地意识到，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竟莫名其妙变成了“先知”一般的角色。

    真特么不是时候！

    他突然明白，从现在开始起，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也许会成为“神谕”一样的东西被众人顶礼膜拜，而有更大可能会成为魔鬼的呓语——只要他说错一句，也许就会在瞬间化为肉糜！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看见最亲密的两个女人都面色晦暗、无比紧张地看着自己，大脑中已然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船舷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震天的喧哗。

    那些亚摩力人的“螃蟹船”已经完成了合围——在阔阔塔的船队外围1、2公里远的地方围成了一圈更加巨大的圆圈。

    所有“螃蟹船”上的人都吹起了号角，无数只号角发出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好似数团近在咫尺的滚雷从四面八方碾压过来！而伴随着滚滚雷声的，则是隐约传来的兴奋而又高亢的嗥叫声。

    对峙的蓬特人呆若木鸡、面如死灰。

    “我们还有多少箭，多少燃烧弹？”殷戍突然大叫起来，“快，立即统计一下，报给我！”

    “报给他！”阔阔塔怒喝道。

    那些僵尸一般的小伙子们瞬间好像有了活气，转眼之间各条船上突然又变得人声鼎沸，好像所有人都在无头苍蝇一般忙乱，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着互相吆喝联络！

    全船队的弹药储备很快就搞清楚了——这家伙手中还剩下544发可堪使用的燃烧弹，以及3000多只箭；不过在刚才那场疯狂的追逐战中，过于兴奋的蓬特人由于用力过度及不当使用，直接损坏了4台“蝎子炮”和至少20把“双臂复合弓”。

    他的“远程火力输出”一下子就减少了四分之一——这还没有计算剩余的弹药呢。

    “我们毫无胜算，”殷戍一下子抓住了阔阔塔的袍子，“老爷子，我们毫无胜算！”

    “怎么？”老头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就算我们每一门‘蝎子炮’都蒙受了神灵的恩宠，都能打出超高的准头，”他急急说道，“就算每一把‘双臂复合弓’都能幸运地够着那些亚摩力人的船，并更加幸运地将它们统统点燃……我们的弹药还是远远不够！我们最多只能消灭他们三分之一的船，老爷！他们可足足有500艘船哪！”

    阔阔塔用力喘着粗气，一下子冲到了船舷边，茫然地瞪着1公里外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

    “那我们也要战斗到底！”他突然狂热地叫喊起来，“蓬特人是一群连死都不怕的倔驴子……那就来吧，把所有的‘大弹弓’都打烂我也在所不惜……我们会让他们尝尝蓬特人‘库里塔弯刀’的滋味的！”

    他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支闪闪发亮的小东西，在空气中疯狂挥舞。

    那是一种样式奇怪的青铜小刀，颇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廓尔喀“狗腿”弯刀。

    “没必要让您的船队被血洗！”殷戍一下子急了——他真怕小伙子们的激情再度被这个老头煽动起来，那样的话他可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那还能怎么办？”老头子也急了，“您瞧啊，500艘船对我们的24艘船……我们还有机会吗？我们还有胜算吗？您还有什么奇妙的主意能不让蓬特人的光荣蒙羞吗？您能立即召唤神灵来庇佑我们吗？……除了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您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

    “您可是生意人！阔阔塔老爷！”殷戍死死盯着他，“您是一个生意人！”

    “生意人又怎么了？”

    “生意人绝不会轻易搭进自己的性命，”殷戍紧张地叫了起来，“生意人认为，一切都可以通过交换，或者协商来实现的，我说的对吗，阔阔塔老爷？”

    “也许对吧……您是什么意思呢，安虎殿下？”

    “谈判，我们可以同他们谈判！”

    老头子一下子呆住了。

    “不，”他面色苍白地摇了摇手，“高贵的蓬特人绝不会同红海最臭名昭著的海盗谈判，决不会同一群野蛮人谈判！”

    野蛮人？

    当那些“野蛮人”的祖先在500年前造出了举世闻名的巴比伦“空中花园”的时候，蓬特人还不知道挂在哪棵树上摘木瓜吃呢！

    殷戍拼命把这句话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