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夜深人静，为了防止倭寇夜袭，大营各处都燃起牛油火把，终夜不熄。

    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军士，也在四处巡逻。除此之外，整个大营内静悄悄的一片，没有军令，谁都不可以随意走动。

    但有一伙人是个例外，那就是救死扶伤的军医。

    今天的一场恶战，造成了不少的伤员，朱瞻基亲自指示，所有的军医今夜都不得休息，确保不让任何一个伤员，会因为医治不及时而去世。

    此时有一个管着后勤的校尉，带着一个手拿药箱的大夫，在军营里走着。

    被巡夜的军士拦下以后，两方有一番对话，校尉摸出腰牌，像是在说着什么，隐约可以听到“李都督”“治伤”“上海县来的名医”之类的话。

    军士看了腰牌，又检查了大夫手里的药箱，一切都合乎规矩，并无异常。

    校尉点头弯腰，笑着奉承了几句，大概是改日请几位吃酒的话，对面也笑着往来了几句，接着军士挥手放行，继续巡逻，校尉则领着大夫，继续往营中去了。

    来到一处营帐前，校尉掀开帘子请大夫进去，自己则守在外面。

    帐内中间摆放着一张床榻，里头躺着一人，正是李永祥。李永祥受了重伤，一股邪火正无处发泄，哪里能够睡得着，见了有大夫进来，骂道：“他娘的你们这帮庸医，老子左臂又开始渗血了，小婢养的，包扎了一天都没包好，要你们有何用？全他娘的该杀！”

    “妈的，死人啊，不会讲话啊？”李永祥见大夫进来以后一声不吭，骂的更起劲了。

    那大夫走到跟前，放下手中的药箱，顺带摘掉了头上的帽子，依旧一言不发，但那张被火把照亮的脸庞，却惊的李永祥一下子从床头做起。

    “川……川源？！你来做什么？这里是军营，你这么抛头露面的，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这人正是日本肥前国龙造寺大名麾下的武士川源佑辅，他立在床边，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盯着李永祥，冷冷的说道：“狄阳连夜去了刘家圩。”

    “刘家圩？”李永祥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更多的细节，皱着眉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川源忍不住讥刺道：“那一十七颗刘家圩村民的首级，可还在大营里头放着呢，爵爷这么快就忘了？”

    一十七颗人头？

    李永祥喃喃的重复了两句，一下子猛然惊醒，原来那鬼地方叫刘家圩。

    这可真是要命的地方。

    他再顾不得计较一向恭顺的川源佑辅此时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惊慌道：“狄阳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他的人跟踪了我们一路，刘家圩那次假传警报，就是他们的人弄得。”川源佑辅冷然道：“而且，他们还从村子里救出一个幸存者。”

    “怎么可能？那个村子里面被我杀的不剩一个活口，哪里来的幸存者？”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若是没有确切的消息，爵爷觉得狄阳会连夜赶到如此偏僻的小渔村里么？”

    李永祥额头上滚落几滴汗珠，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擦，他本就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此时更加苍白。他太清楚自己干的那些勾当，若是被抖落开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他顾不得再摆爵爷的架子，慌忙的扯住川源佑辅的衣襟，完全乱了阵脚：“怎么办？怎么办？”

    川源扭过头，不让自己眼中的鄙夷被李永祥看见。

    “狄阳杀了那么多我日本国武士，他必须死！而且必须就在今夜！爵爷也不必慌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你便能继续安心做你的爵爷，你我之间的合作也才能照旧。否则，不用我说，爵爷也知道杀良冒功，里通外国是何等罪名。”

    李永祥拼命的点头，忙不迭的说道：“一切都依先生的，一切都依先生的。”

    ……

    入夜后的松江府地界上，一片的安静祥和，晚风习习吹来，带动着官道两边的桑树叶沙沙作响。晚风里还带着点点腥味，昭示着他们从辽阔的东海而来。

    这里靠近东海，土地算不上肥沃，但渔业资源丰富，靠海吃海，人们大多以捕鱼为生，生活倒也富足。

    刘家圩便是散落在这边漫长海岸线边，一个普通到几乎不会有人去注意的小村落。

    民风淳朴，风景优美，即便是不与外界往来，也足够自给自足，过着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可是当狄阳第一眼见到它时，这里早已沦为了恐怕的人间地狱。

    被烧焦的残垣断壁，远远的便可看见。走近之时，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之味，吴野驴算是神经比较大条的，也忍不住吐了起来。

    再走近时，夜色朦胧，月光在乌云间时隐时现。

    火把被点亮之时，所有人都必须要用十二分的定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掉头就跑的本能恐惧。

    死人见的多了，但这次不一样。

    随处可见的都是被烧焦的、腐烂的、残缺的、甚至连头颅都没有的尸体。

    这种景象随处可见，任意打开一间民房的房门，便可以看到。

    盛夏的尸首根本搁不住，狄阳在进入一间民房时，到床榻之上，见到一具依稀能够看出性别的女尸，衣衫被撕碎，白花花的血肉上爬满了蛆虫。

    可以想见，她临死之前遭遇了怎样的折磨。

    在她的旁边，趴在床沿边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小孩仍旧保持着伸手，想要去拉他娘亲的姿态，只是后背上的一柄雁翎刀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牢牢的钉死在了床沿边。

    狄阳望着眼前这一切，感觉如同被一道巨大的闪电击中，脑袋为之一空，接着头皮发麻，最后浑身颤抖。

    走到跟前，轻轻的抽出那柄雁翎刀，然而将那孩童的尸首放到了他娘亲的身边，解下自己的披风，将他们盖住。

    然后后退，立正，对着床榻默然鞠躬。

    过了许久，当狄阳红着眼眶，手握那柄雁翎刀从屋中出来的时候，他的脑海了只有一个念头。

    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