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芸面对土丘上的一堆篝火，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因为篝火中是老成那一根砍断了的手指。

    原本受伤的人是老成，这时却反过来是老成连同狗尾巴在安慰着成芸。

    “都怪我，都怪我。”回到家里后，成芸投入老成怀中，又是一阵哭泣和自责。

    “大姑娘家家的，哭什么呀哭。”一声苍老的声音拖得老长，从外头传进来。原来是鲁长官听到消息赶老成家来了。

    “有些日子没见到你啦，今儿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老成笑迎着问候鲁长官。

    “怎么样，你的手还好吧？”鲁长官径直走到老成跟前，关心到。

    老成感谢鲁长官关心，说自己一点事儿没有。让成芸去给鲁长官泡茶来，自己坐下来跟鲁长官拉拉话。

    泡茶的功夫里，鲁长官赞许老成的做法，说是现在老了的老成还是像年轻时候的老成，很有骨气，为人父亲就该这样。鲁长官还忧郁着说，老成做的永远都是对的，他看在眼里，而不像自己糊涂着做过一些烂事。

    老成慰藉鲁长官说，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放于心上了，何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必把罪责念念不忘呢。

    如果非得再提过去，那老成帮着马家对付鲁姓家族，与鲁长官还是仇家呢，不过，过去终归是要忘却的。

    “来，鲁长官，您老请用茶。”成芸将装有两杯盖碗茶的木制托盘放于堂屋末端的柜台上，先端上一杯泡好的茶水双手捧给鲁长官。

    “呀，老成，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都有这么大了，我们是该老啦。”鲁长官憨笑着感慨不已。“谢谢咯，成芸女娃。”

    “客气，客气！”成芸圆圆的小脸蛋上已然换上了恭迎贵客时才有的尊敬。想必是在泡茶前，将自己梳洗打理一番，凌乱的发丝又是排序整齐，脸上也没了泪水的足迹。

    成芸也给老成端上来茶水，故意凑近些，想要看清父亲此刻的神色，然后小步退出去了。

    鲁长官一只手端住茶托，另一只手高高捏起茶盖轻轻扇开茶杯里的热气，好不惬意。只是盖子滴滴答答地敲击在茶碗上，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用树枝敲瓶子而出发不规律的声音。

    然而，鲁长官还没把茶水送到嘴里，“砰”的一声，盛着茶水的茶碗从茶托里滑落，掉地上摔碎了。冒着热气的茶水里，跑出来一缕缕幽香。

    “唉，老了，没能再享受这滋味咯。”鲁长官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两只手抖得厉害，不小心把茶碗给抖掉了。

    “哈哈哈，你呀，以后得用大碗喝，小碗太轻浮啦。”老成玩笑着建议鲁长官这位年长者。

    “来都来了，我得喝一口再走。”鲁长官站起来走到老成的跟前，伸手就要去拿老成的茶水。

    “好好好，承蒙您抬举我家茶水。来来来，我帮您。”说着，老成也站起来，自己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端起桌上的茶，欲要亲手送到鲁长官的嘴边，防止再被摔碎了。

    “嗯......”茶碗到了鲁长官的嘴边，他正要笑着张嘴来喝，这才发现碗上的盖子还没拿开。鲁长官只好停下来，和老成对视着“呵呵”笑开去。

    “呀！瞧把你们乐得。”成芸听到茶碗摔碎的声响，正好走进屋来。

    “老爹，你对鲁长官可真好哇，还亲自给喂茶喝。”成芸接过老成手里的茶杯，掀开茶盖，“不过，还是让你勤快的女儿来代劳吧。”她把茶水送到鲁长官嘴角，让他喝个够。

    “咕噜噜”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根本停不下来。

    “哎呀，甘哪、甜哪、淳哪......”鲁长官真诚地表示自己生平第一次喝到这么好的茶，满脸的快意，人整个变年轻了十几岁。

    “那当然啦，长官。这算什么，要是让我老爹亲自端着给您喝的话，那味道更是好上很多倍哩。”成芸还难过，还伤心，但她想让老成看到自己在客人面前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这女娃，那可不一定啊，谁能说得准哇？”鲁长官说。

    “来，老爹，你也来一口吧。”鲁长官都这么赞美好喝，怎么可以不让老成也尝一尝呢。

    “别闹了。”老成没好气地阻止说。

    “喝吧，你女娃给的茶，还不舍得喝吗。”鲁长官发话了。

    “咕噜噜”的一声响，像是一辆古时候的马车压过路面，悠长而雄厚。

    “咦，不是不喝么，老爹，你还喝这么多，都没我的份了。”成芸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下茶杯里的残水，仰天把剩余的茶水倒入口中。“哇啊，真好喝！就是苦了点。”

    一杯茶，三个人轮流喝光后，皆对视着乐了一阵。俩老头，一闺女，直立着开心，在屋子里，生动地描绘出了一幅和谐美景。

    再说过一些闲话，鲁长官就要回家了。

    临走前，鲁长官自责着说，如果自己要是早点知道这件事的话，或许是可以想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的。老成答谢说，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遗憾的。

    “大长官，等下次您要是来了，就让我老爹亲自泡茶给您老人家喝。我想到那时候，他的伤也一定好了。”

    “好勒！”鲁长官感觉到老成这对可怜的父女有意地在掩饰痛苦来接待自己，他总是可以从老成这老汉身上看到永远不屈服的毅力。而老成那可爱的女娃，两只眼睛里装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期盼。

    如果生命可以再有一次，那么，鲁长官和老成一定会在年少时就成为好朋友的。可是，人生呐，就这么一次，谁都一样。再说了，要是真的再回到年轻时候，说不好鲁长官跟老成依然还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嘞。

    唉，只怪太年轻，试想从前鲁长官要和老成成为可以坐到一个屋子里一起喝茶的老伙计，鬼才信呢。

    也许，人生就是要不甘，要有这种从仇敌演变而来的友谊，才会有意思哩。

    “我走啦，老成！”鲁长官说。

    “送送！”老成说。

    “不用！”鲁长官迟缓地摆摆手，然后眯着眼睛离开了。仅留下老成父女俩站在老屋子门前目送他离去。

    鲁长官喝的不是酒，而是茶，但从他那张老脸上，似乎看得出一些醉意。实际上，他也为老成失去一根手指头而难过，但比起老成还活着的一条老命，鲁长官更多的是庆幸。在他看来，只要还可以继续活下去，手指或者是脚，这都是无关紧要的，毕竟人在最后的岁月里，在意的不应该仅仅是身体。

    成芸应该去送送的，可是，此时的老成才是一名老伤员。她依偎着老成，恨自己不是一条可以保护老爹的男子汉。

    这里是冷清，换个地方却截然相反了。哭声、骂声、呕吐时、脚步声，还有杀猪时的惨叫声，应有尽有。

    那就是马万千，庄主之家。

    一张不大不小的木板上横放着一具肉身，上面盖着一层戴孝白布，不知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