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呵呵——莞尔一笑！

    乡党们在车厢里的笑声，一路传到了广深腹地东莞市。短暂的欢笑过后，这座打工之都就毫不留情地让小力领略了谁的眼泪在飞。在诸多打工者的言谈中，东莞被描述为一座灰暗的城市，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座地处珠三角核心的城市，被认为到处充斥着“骗子”、“抢匪”、“治安队”、还有“性”。

    还在车上时，老乡就善意地提醒小力，切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

    进入黄昏的时候，小力告别了长途客车司机，跟着众女孩在市北郊的一个车站下了车。此刻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力，只能扛起女孩们的行李，跟着她们往市区走去。街道上到处是兜着黑烟行驶中的中巴，大巴，客流如潮。这个时候，他还处在初来乍到的兴奋当中。一路上的中巴车，门都不用关，不时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招呼任何一个路人：“去哪……上车上车，走走！”

    小力被沉重的行李压得喘不过气来，正想着要不要拦辆车坐。娇子她们直接否定了他的念想：“走，这里到处是黑车，不能上！”在这座城市待过的女孩们只知道，到了东莞总站，找到一路黄颜色的13路车才可以坐，那才是刚好到达某镇工业区的公交车。这可把小力累惨了，他自己倒是没有多少行李，却被一众女孩的行李压得半死。

    年轻人首先见识了东莞的地标（彼时），一座叫做“金源中心”①的建筑，玻璃幕墙，高耸入云，这表明他们到了市中心区。地标不远，有一座历史悠久的东莞迎恩门，据说是莞邑古郡的护城楼。在古代，人们到了这座运河边的西城门，就是到了东莞县城。年轻人仔细打量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门，向她表达着敬意。随后，顺着莞城一号公路②行进没多远，便是那座鼎鼎有名的东莞汽车总站（旧）了。

    要说东莞总站的出名，首先在它门前的那座偌大的环形天桥——来来往往的行人，犹如行走在月球的边缘，没有几个人的心是踏实的。在一代打工者刻骨铭心的记忆里，如火如荼的背包客，低声吆喝着的三教九流，心怀不轨的小混和伏地求财的乞丐，让每个过往的人都没有安全感。

    及至进入总站内部，更是被那狭窄的台阶，浑浊的空气，嘈杂的噪声压得没有脾气。

    “广州，广州……”

    “深圳……”

    “中山……珠海……”

    扯着嗓门吆喝的司乘员，操着蹩脚的普通话。

    街边零星闪烁的警灯未能让大众获得安全感，行走在这里的人们心理脆弱，他们互不认识，内心充满了自我保护意识，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亡命之徒以身试法——人们行走在这里，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小力虽从小见多识广，此刻也不敢大意。川流不息的车辆，傍晚发黄的路灯，滚滚的人流，流露出某种挡不住的冷漠。来到这里的人们，绝大多数是漂泊者，于己的忐忑和不安，无暇顾及旁人，使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十分冷漠，包括此刻谨慎的小力！

    一行人来到车站出口，反复搜寻，却没能找到女孩们所说的那班公交车。而周遭却有吆喝的揽客仔播报着她们想去的那个镇名。女孩们一商量，决定去问一下那些私营中巴车的价钱。娇子和另一名女孩随即上前去问了一个揽客仔。问过之后，她们犹豫了一下没有上车，转身走开。不想，那揽客仔突然骂道：

    “……两个臭鸡婆，不坐还问那么多……”

    初出江湖的小力听了，燃起一阵怒火，上前质问道：“你们凭什么骂她们‘臭鸡婆’？！”

    几个揽客仔听了，立马扬起拳头：“喝喝，你个‘死捞’，不想活了……”

    女孩们赶紧把小力拉开，劝小力不要计较，不然人没帮到，反倒把自己给搭上了。

    晚上八点多钟，小力终于跟随女孩们来到一个叫“矮岭冚”的工业区。只见工业区里的厂房一家接一家，各自有围墙围着，一旦关上铁门，厂内厂外就是两个隔绝的世界。在这个治安的严重混乱期，厂家都各扫门前雪，不想自己内部出事。

    到了女孩所在的那家工厂，她们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娇子让小力先在门卫室坐下等一会，她先去找人授权放他进去。

    过了一会儿，娇子出来，说台湾老板今天不在，没办法住进厂区宿舍。那怎么办？保安没有得到指令，是不敢擅自放人进入厂区的。

    娇子跟几名老乡一合计，说先让小力跟人到外面的出租房先住一晚。女孩们说要请小力先到外面去吃饭，小力说，只需你们带我去，饭我来请。娇子看了看小力，颇为玩味地道：“外面这么乱，你那一点钱，还是留着后面花吧！”小力不明就里，仍坚持说要自己来请。

    几名男女来到外面马路，只见一辆辆背着长方货柜的牵引车在工业区纵横交错的田字格路上飞奔。小力心想，这大块头厉害，拉得多，跑得快。到了工业区的街市一看，哇，几乎全是打工群体，摊档林立，卖的一些低端生活用品，摊档之间，穿插着一些劣质的音乐（低俗）。

    “哇，这里好多人啊！”小力惊叹道。

    “呵，现在还是年底，不算多，要到了正月，那才叫人满为患呢！”有人答道。

    一行人来到一间大排档，坐下。点过菜后，娇子对小力说：“在外面出租房条件很差，今晚你可要受点委屈哦！”

    “娇子，谢谢你！我没事，都是吃苦过来的人。”

    “年轻人，初到东莞，可要小心点哦，外面抓人！”一个住在外面的男性老乡说道，他是其中一名女工的男友。

    “啊，抓人，我又没犯法，干嘛被抓？”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我看你就是有文化的人，记住，不要认死理，我们这是在人家的屋檐下。”

    “老乡，你这次来幸好是碰到了娇子，不然……你看看外面那些打流的，要么居无定所，要么东躲西藏，就像老鼠一样！”

    “他们不会去住旅馆吗？”

    “住旅馆，呵呵，你以为大家是来旅游的啊？”一席人笑谈着小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年轻人，男老乡接着说道，“咱出门人，都以求财为目的，哪还能再往外花钱！你看外面很多人，连出租房里的一个床位都住不起，直接睡草坪，睡涵洞，睡桥底的人大把，女孩子也是一样！”小力听了，惊讶不已。

    吃过饭后，小力跟着两名男性老乡，穿过一片荔枝园，来到附近的三层农民房区。进门一看，噢，这里住了好多人，都是暂时没找到工作的年轻人，有男有女，各自隔着一张铁皮房门，条件十分简陋。小力虽说适应能力比较强，但此时此刻，流落异乡，人生地不熟，让他感觉到了些许落寂。

    在简陋的出租房，小力跟两名老乡攀谈了起来。来到东莞，才知道这里和内地真的不是一片天，从某种意义上讲，东莞也算得上是中国最江湖的地方了。对于发达地区的种种排外做法，小力听说了一二，尽管内心有无数个不屈服的理由，他还是决定入乡随俗，且行且珍惜。

    这天晚上，小力十分疲劳。半夜十分，他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嘈杂的叫喊声，老乡迅速叫起小力：“治安队查房来了，我们赶紧跑！”

    小力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治安队？我又没犯法，干嘛要跑呀？”

    “快点啊，他们还在隔壁，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只听见外面的叫喊声更乱，有人被抓了。

    没有办法，此刻他也害怕了起来。他穿了衣服，跟着两名老乡从后门逃出，只见黑夜中电筒亮光闪闪，传来阵阵呵斥声和惊叫声。此刻小力也开始感到心惊，跟着两人飞快地往一片香蕉林子跑去。荒郊野地，棘草丛生，他被荆棘划了几道口子，脚指头也被一棵树桩戳破了，有一股钻心的痛。

    几个人跑到一座小山坡，四周一片黑黢黢的。小力不熟悉地形：这地儿怎么凹凸不平啊！

    “别出声！”老乡警告道。

    他仔细一瞧，我的个天哪，这四周竟是一片坟地！

    “行了，我们今晚就待在这里了。”

    “啊——”小力开始起哆嗦，小时候，他可是最怕遇到坟堆了！

    “我们干嘛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呀！”

    “这地方安全，没人来。”

    我的个天，今晚竟然要在这死人堆里过夜！没办法，老乡说被治安队抓去，会关起来挨一顿打（至于为什么被抓，当年的亲历者最清楚）！③

    还好，有三个年轻人在一起，怕死人，死人也没有活人可怕。

    第二天一早，娇子就给小力安排住进了工厂宿舍。小力这才明白娇子的帮助，是多么的重要！昨晚真是太恐怖了，条件简陋，没有洗漱冲凉不说，竟然在坟堆里跟死人过了一夜。

    当娇子她们听说昨晚发生的事情，不禁笑道：“你运气没那么差吧，才住一个晚上就碰上了治安队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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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源中心”是东莞一段时期的地标，因其主要服务于中央银行，不接地气，没有人气。

    ②即莞太路。

    ③从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外来人口最难融入本地圈子，几乎达到极致。随着内地人的大量涌入，资源严重不足，加之不良青年偷盗抢掠，破坏公物，让本地人视之为洪水猛兽，纷纷拿起大棒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