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不后悔（三）

    因为在朝鲜战场上立下的功劳，郑如意被提携为四品主管太监，那年他还不到四十岁。

    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却像个老人。他的眼中没了光泽，言谈举止像是木偶，但这影响不了他是皇帝陛下最喜欢的软刀子。

    自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才彻底把握了朝政，童年时候他见证了朝廷官员手握大权的局面，皇帝说的话是不算数的，朝廷的一切都要张居正点头，甚至连他的生母李太后也要说好话。因此，万历皇帝从小就对大臣十分抵触。他不相信这些只会喋喋不休告诉你这些不能做那些不能做的老头子，他相信的是那些只会点头称是的太监。太监成了皇帝手里的刀，郑如意便是这些刀子中最锋利却又最不起眼的一把。

    顾翠萝带着长生不老药方逃离京城，如此大事下，郑如意这把刀又一次出鞘。但他没想到，刀锋所指的竟是六年不见的老友。

    “唉……”

    记忆在这一瞬间停顿，马车中，郑如意望着外面掠过的无数沙丘，深深叹息一声。

    在他对面，疲惫的顾翠萝竟在颠簸的马车上睡了过去。

    郑如意伸手轻轻摘掉了她的面纱，露出一张温润尔雅的脸。手指在顾翠萝的脸颊上划过，又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一股粗糙的摩擦感传来。

    “老了，老了。”郑如意暗叹一生。

    自己在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孩子，而眼前这女子却在与整个朝廷为敌。

    郑如意的心躁动了，因为他知道，错的是朝廷。

    猛然间，竟想起了干爹说的话。

    “咱们虽然做了太监，但绝不能忘了人之根本，在这儿干活要踏踏实实，脚踏实地做人，千万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良心……干爹，儿子早就没良心了。

    因为没了良心，儿子才有今天的地位。可是……没良心的感觉，让我想哭。但我不能，哭了，就可能引来成群的恶狼，他们会时刻盯着，等待时机将我撕碎。我不能成为他们嘴里的肉，我只能当龇牙咧嘴的狼。

    可狼如果也有感情该怎么办？

    一边是皇命难违，一边是朋友的性命……干爹，儿子该怎么办？

    “对自己的兄弟下手，我狼枪没那么厚的脸皮。”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郑如意听了，愣在当场。

    半晌，身后的拳头缓缓舒展，郑如意望着沉睡中的顾翠萝，露出了笑容。

    属于人的笑容。

    顾翠萝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郑如意的笑脸。她下意识的缩着身子，打起精神，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中圈套。

    只听郑如意道：“天快亮了。”说着，他拉开车帘，远方，一抹光晕忽隐忽现。

    顾翠萝瞥了眼窗外，没吱声。

    郑如意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现在把药方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顾翠萝咬紧牙关：“我宁愿死。”

    郑如意轻笑，道：“傻孩子，如果是狼枪，他会随便编一个方子，反正我也不知道药方里有什么，糊弄过去就好。”

    顾翠萝瞪大了眼睛，突然觉得郑如意像是变了一个人。

    郑如意从怀中掏出纸笔，递到顾翠萝面前。道：“把药方写下来。”

    顾翠萝呆呆的接过纸笔，双眸中满是疑惑。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怎么可能？

    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郑如意又道：“趁我没改主意，写。”

    顾翠萝将纸摊开，握笔的手不住的颤抖着。一个写字，道出了郑如意的真意。仿佛外面的曙光般，刺破了黑暗。

    “没有墨。”顾翠萝抬头道。

    话音未落，一只干瘦的手已经伸到她面前，手掌上划出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液涌出。

    郑如意的声音随之传来。“写。”

    毛笔在手掌上蘸了蘸，随即在纸张上飞舞起来。

    这一刻，世间仿佛只剩下了顾翠萝和她手中的纸笔。她奋笔疾书，将那些钻进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药材统统写了出来。

    落笔时，顾翠萝已经满身冷汗。

    郑如意伸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将药方接了过来。看着上面一个个红色的字，满意的笑了。

    药方上写着几十种药材，制作长生不老药需不需要这些郑如意不知道，他只知道，最重要的药引没有出现在这张纸上，这就足够了。

    手掌突然传来一股暖流，低头望去，只见顾翠萝正帮他包扎着伤口。

    “多谢。”郑如意轻声道。

    手掌突然被她抓紧，这一刻，她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才应该谢谢你，谢谢……”顾翠萝抬头笑着，眼中噙满泪水。

    郑如意的手掌微微抬起，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最后还是落了下来。“记住。”他开口说道：“你做的事，是对的。”

    他双眼迷离，不知是说给顾翠萝听，还是说给自己。

    太阳在荒漠尽头探了出来，再一次给这个冷酷的世界带来了温暖。

    “哎！郑如意！郑如意！你个老王八蛋是想饿死老子吗？我要吃饭！哎！要不你就给我来个痛快的！听见没有！”狼枪踹着栏杆叫骂着，一旁的二呆堵着耳朵，闭目养神。至于另外一个邻居马四，只剩下了半条命。

    “吁。”

    狼枪骂声消失的瞬间，囚车突然停了下来。

    “准备好，要拼命了。”狼枪小声道。一旁，二呆也睁开了眼。

    出乎意料的是，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并不是拿着屠刀的士兵，而是一辆马车。

    “咋地？还要亲手送我上路啊？”狼枪朝着马车叫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马车里传来郑如意的声音。“不过……对自己的兄弟下手，我郑如意没那么厚的脸皮。”

    说话间，车帘突然撩开，一道倩影奔出跑到了囚笼前。

    顾翠萝手里有一串钥匙。

    狼枪看了看顾翠萝，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钥匙，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拿到药方了？”他大声问道。

    郑如意道：“拿到了。”

    狼枪道：“是真的吗？”

    郑如意道：“真的假的无从知晓。”

    狼枪道：“为什么？”

    郑如意道：“拿到药方的时候，顾翠萝已经畏罪自尽，她深知自己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自尽前以血书将药方留下。”

    狼枪微微愣神，赶忙问道：“尸体呢？”

    郑如意道：“西北风沙之下。”

    顾翠萝打开囚笼门，狼枪一步冲出，跑到马车前，大声道：“你手下有人出卖你怎么办？”

    郑如意道：“我的人，我信得过。”

    狼枪拍着马车道：“万一有人辜负了你的信任呢？”

    郑如意道：“那便是我郑如意看走了眼，我认了。”没等狼枪再开口，他又道：“今日你我恩断义绝，回京之后不论生死，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咋那么稀罕你呢，还管你的事。”狼枪笑道。

    马车里，郑如意露出了笑容。

    “狼枪。”

    “干啥？”

    “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到辽东去，尝尝你们辽东的鲫瓜子。”

    “好说，一定管饱。”

    “那就好。”

    郑如意低沉一声，车轮开始滚动。

    “哎！”

    马车没行出几步，狼枪突然追了上去。

    “又怎么了？”

    狼枪笑着道：“要是你比我先死了，晚点投胎，我可不想下辈子当你孙子辈儿。”

    “我和阎王爷商量商量。”郑如意轻笑一声。

    “走了。”

    “啊。”

    旭日下，马车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