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明:正文卷 第六十三章 剥茧
冯保这两天简直快疯了,梁邦瑞是在他的大力举荐之下,才得以最终胜出雀屏中选的。当日徐爵将梁国柱梁员外与其子梁邦瑞引见给他时,梁员外当场就向他送出了重礼,并许诺事成之后再孝敬纹银五万两。
为了防止皇亲外戚专权作乱,大明祖制明确规定驸马家族的成员不能出仕为官。这样一来,所有的官宦人家便都视自家子弟当选驸马为畏途,只有那些家资雄厚,但社会地位不高的商贾之家,才会对与皇家结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心。
而遴选驸马又是宫中太监在一手操持,要想被选上就必须好生孝敬宫里的实权大珰。梁员外交游广阔,手眼通天,于是便直接找上了冯保。奉上一番血本,终于买得冯保心动起来。
“哎,那天看梁家小子也只是稍显文弱而已,怎么偏偏就是个肺痨鬼呢。”冯保真是追悔不已,深恨自己当时就被这厚礼给迷瞎了眼,没有再作深入调查。
这梁邦瑞就如个瓦罐般一碰就碎,被公主府的张嬷嬷叫人稍一收拾,便来了个呜呼哀哉。冯保暗道一声万幸,要是这新晋驸马这么快就来个无疾而终,寿终正寝,那就更不知该如何收拾了。他心中把梁员外恨得要死,但此刻却也不得不拼命帮着遮掩。
如今画押的供词拿到了手,张嬷嬷也已在召狱之中被畏罪上吊了,冯保才稍稍心安。过几天再把剩下的几个也送去伺候驸马爷,这事就算是对皇上与太后有了交待。
“以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啊。”冯保反复告诫自己,万岁爷如今心思越来越敏锐,城府越来越深沉,这种事情万万不能再出第二次了。
“张大祖宗啊,你快点好起来啊。”他在心中呐喊着,思摸着是不是自己也该给在府内替张居正设个祭坛。
今日司礼监收到新任浙江巡抚张佳胤呈上的急报,说是杭州之事已然彻底解决。
原来张佳胤自被任命为浙江巡抚后,为了能及早平定杭州兵变,带上余有丁推荐的游击将军徐景星急匆匆赶往杭州。
刚入浙江境,就遇到杭州百姓因为推行保甲制的原因,也发生骚乱,而且情况比上回兵变还严重许多,乱民已经开始在城内杀人放火,入室劫掠了。
张佳胤令徐景星即刻前往前次闹事的兵营,告知两营的士兵,命令他们讨伐乱民为自己赎罪。
士兵们正自惶惶不可终日,见往日长官前来指出了这么一条明路,马上兴冲冲出营戡乱,很快就将民乱平息,斩杀抓捕乱民共计百余名。
民乱一平,张佳胤又借庆功之名召见马文英、刘廷用等兵头,众兵头不疑有他,纷纷出营前往巡抚衙门领赏,张佳胤将上回兵变中为首的九人一举擒获,当场枭首。
至此,两股叛乱势力便告全部平定。
本来今日皇上辍朝一日,是不会处理一般政务的,但这张佳胤的急报算得上是军国大事,而且还是大大的好消息。冯保当时就顾不上那许多,操起这份奏本便急急忙忙赶来了乾清宫。
冯保来到乾清宫,才知道万岁爷此刻在肃雝殿,便又转来肃雝殿。一路上冯保还在暗自琢磨:“看来万岁爷对梁家小子的死很是放不下啊,所以今日才会一反常态,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生闷气。既然跟这痨病鬼脱不了干系,那咱家就还得多想些法子才行。”
正准备宽衣解带的万历只好停下手来,对着外面没好气地道:“进来。”
小门滋溜一声打开一小半,冯保的脑袋探了进来,一见万岁爷正站在小院当中。忙挤出一堆笑意道:“爷,大喜,大大的喜事啊。”边说边将身子绕进来,快步上前将奏报呈给万历。
万历接过奏本打开一看,见是张佳胤呈送过来的,赶紧仔细阅读起来,冯保则在一旁满心期待地等着万岁爷看完击掌叫好。
谁知万历看完之后,却是面无表情地合上奏本,轻轻道:“这个余有丁倒还不错。”原来张佳胤果然很讲诚信,真的在报捷奏疏上将余有丁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万历前两天还在想着是不是该提起走清朝的模式,杀个几万、十几万的,这会真看到张佳胤平乱时一口气就斩杀作乱军民百余,心情却顿时沉重起来。
冯保则是听得一愣,这可不是他预设的场景啊,赶忙在一旁引导:“那是,那是。余侍郎此番举荐有功,当受褒奖。也多亏了张抚台谋略过人,驱虎吞狼,连施妙计,才能如此迅速将杭州事态彻底平息下来啊。杭州天下财赋重地,万万不能有失。”
但万历意识中那些后世的法制、人道观念,都令他对这样简单行事、直接处置看不惯。于是张佳胤的这场大功绩,便被皇上看淡了许多。
看了眼冯保,万历心道:“你也知道杭州是天下财赋重地啊,财赋重地都能接二连三出现祸患,而且还是民乱连着兵乱,这哪还是什么喜事。”
为了保住这江南的财赋重地,大明连藩王都不往这里封,还在南京配备了整套的政府班子,此时看来,却依然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乱起来。跟那梁邦瑞一个样,挨顿打便把命丢了。
想到这,万历点点头,道:“此事朕知道了,该如何升赏交给内阁去议一议吧。”停了一下却又对冯保道:“等驸马的案子审结后,记得将案卷拿给朕看看。”
冯保听得这话,一颗心差点就从口里蹦出来。赶忙连连称是,躬身向院外退去。看来今日这讨好是没讨得一点好了。
忽听万历又道:“慢着。”
“啊?”冯保吓得腿一软,满脸惶恐地抬头看向万历。
“帮朕把这带扣解开。”
“爷,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冯保只觉得后背一下就湿了,忙又走到万历近前,弯下身子帮万历解腰带,偏偏两只手止不住的发抖,怎么也解不开。
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冯保只好把奏本往嘴里一叼,腾空手来又摆弄了好一会,才终于将万岁爷的十三环包金蟠龙玉带给结下了。
万历探手在腰侧解开衣扣,将龙袍给脱了下来,总算是觉得凉爽了许多。
啪,一声响。万历一侧头,见是冯保没拿稳,玉带失落在地上,几点碎玉顿时在石板上溅出去好远。
啪,又一声响。却是奏本从吓呆了的冯保嘴中掉落地面。
“老奴有罪,老奴该死。”冯保一下便滚翻在地,虽然多少年没操弄过这一手了,此时却还是显得很是熟练。
万历有些意外地看着冯保,一根腰带而已,不至于吧,挥挥手,道:“算啦,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赶紧去办事。”
打发走惊慌失措的冯保,万历返身坐到了椅子上。这回却是将身子滑下去一大截,脚也伸出去老远,在这太师椅上来了个经典的葛优躺。
“哎,刚刚理出点头绪,便跑来捣乱,等你以后去给太祖看坟时,再罚你每天跪两个时辰。”万历不无恶意地暗自决定。他此刻心思全在起先的思考之中,对于冯保刚才的反常表现根本就没怎么在意。
“我想到哪了?”万历绕绕头,苦苦回忆了好一会,才一拍椅子扶手,兴奋地道:“对了,想到儒家思想玩不下去了。”
儒家思想肯定有不少普世的内容是无法推翻的,但却如同牛顿的几大定律一样,并不足以向人们揭示宇宙的终极奥秘。
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将这如天幕般的儒家思想捅出个窟窿来。
让外面的光,照进来,让大明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新的世界,想到新的可能,怀上新的希望,迈出新的一步。
这样,才能令历史走出新的轨迹。
自己穿越前的那个时空,这个窟窿是被大炮轰开的,那些人们是被剧痛唤醒的。几代人的苦难挣扎,才换来了一丝看得见的曙光,代价太大了,记忆太苦了。
那种如涅槃般的重生,如焚烧般的蜕变,使得人们在拼命前行的过程中失去了太多,丢掉了太多,错过了太多。
前世自己是一名宅男,吃瓜看戏之余,想了那么多的事情,完全可以在这一时空有选择地加以运用一番,看能不能给这个时空的华夏,带来一些福利。
万历很清楚,自己脑海中那些后世的见知,放出去有风险,但现在看来,这个险值得冒,也必须冒。自己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去掌控风险。
这些见知相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数量可以说是不少,但也不算多。不能如扶贫资金般永无止境,不计收益地发放下去。
自己的目标,应该是种下善因,收获善果。
很多年后的哪一天,当自己走出紫禁城的宫门,希望看到的是,大明的百姓醒来了,行动了,对自己笑了。
哪怕是有记恨自己的,他也希望看到砸向自己的是火龙果、香蕉皮,而不光只有臭鸡蛋、红枣核。
感谢张居正的那张写满苦字的病脸,总算是令自己清醒过来,明白要走的路,应该是一条全新的路。
张居正的改革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但他的改革并不能让整个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他的目标就是要让那些人将理论上应该收归朝廷的利益吐出来。
而那些人里,既包括官,也包括商,既有皇室,又有小民。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就注定了他的改革前路充满荆棘,直到百十年后才由清廷用刀子帮他完成。
而完成了又怎样呢,天更暗了,夜更长了。
如今的万历是谁,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穿越者,那么他该做的呢,当然就只能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活儿了。
好处我可以给你,但我要看到变化,
知识我可以教你,但我要看到进步,
我可以告诉你明天是什么样,但你要自己想明白后天该怎么走。
说穿了,其实就是两个字:码字。
哦,错了。
应该是: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