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颖的家很小。

    除去院子，实际居住面积只有三十多平。

    原来的格局可能是两室一厅，但他们家有五口人，只能用木板又做了隔断，分成了格子间。

    邵询进客厅的第一感觉是自己仿佛进了仓库，到处都是摞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子，没有任何家具。

    于小颖搬来一个颇有分量的纸箱子，往上面扔了一个坐垫:“老师，家里条件不好，将就坐吧。”

    还没等邵询坐下，里间传来了虚弱的女声:

    “小颖，谁来了。”

    于小颖看了邵询一眼，回答道:“妈，是我班主任。”

    “你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里做错事了？快让你老师进来，我和老师说两句。”

    于小颖迟疑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看向邵询，见他点点头，只得压低了声音道:“里面味道可能不大好，老师你忍一下。”

    邵询跟在她的身后，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房间里光线昏暗，于小颖打开灯，昏黄的灯泡把房间照亮。邵询眼见靠墙用纸箱摆成了长条柜的模样，又用布铺在上面，上面摆着水杯等杂物，收拾得十分整洁。

    空气中倒没什么怪味，只是弥漫着一股浓重苦涩的中药味。

    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正在扒着床边挣扎着要起身，于小颖连忙过去搀扶着她坐了起来。

    邵询和于小颖妈妈随便聊了一会，见她面露疲倦之色，便向于小颖使了个眼色。

    于小颖心领神会地连忙侍候她妈躺下，两人又出了里间，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

    即便是班主任来家访了，于小颖也没闲着，抱了一个箱子出来把里面的布块倒了一地，然后又拖出一袋棉花来，翻出一把镊子低头干活。

    邵询一开始还在纳闷，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于小颖是在给玩具塞棉花。

    冬海市的纺织业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历史，紧接着发展起来的是毛绒玩具产业。

    08年金融危机后，冬海市的毛绒玩具业也一天天走下坡路，原来的许多家工厂都关门了，只有几家工厂还苟延残喘着，其余都是散户，由人统一把各种活计放到乡下城镇。

    邵询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过年回乡下去亲戚家串门才听说的。

    他捡起其中一个黑布块，问道:

    “需要我帮忙吗？”

    于小颖没有推辞，随手拿起一个翻给邵询看:“这个是胡桃夹子的脚，你看用镊子夹住边缝，然后往外口一捅，把里面的绒芯翻出来，再塞一小团棉花进去就行。”

    邵询很快就地翻了一个，然后塞好了棉花。

    两人就这么坐着低头翻了起来。

    没多久那中年男人就鬼鬼祟祟溜了进来，蹑手蹑脚地往里间走。

    于小颖头都不抬道:“当我眼瞎呢，滚出去!”

    中年男人悻悻道:“你老师在，怎么说话呢。对了，老师你不是要家访吗，我是于小颖她爸，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于小颖一把镊子扔了出去，把她爸吓得窜了出去。

    紧接着之前那老大爷拎着小板凳回来了，招呼于小颖道:“小颖，这都几点了，啥时候做饭呢？”

    于小颖冷笑道:“钱都被你儿子拿去赌了，米都被讨债的拿走了，还吃什么，喝西北风吧。”

    老大爷见她又要动气，拎着小板凳又往外走，边走边嘟囔:“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爸以前不是也赢钱回来了吗？算了算了，养孙女就是不孝，连口饭都不给我这把老骨头吃。”

    等他走了之后，于小颖才坐下来，叹了口气:“老师，您也看见了，我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爸他其实人不坏，就是喜欢赌，整天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我虽然凶，但其实管不了他。他其实就怕我爷爷，但是我爷爷那个样子……让您见笑了。”

    邵询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和之前听说的情况差不多，于小颖的母亲瘫痪在床多年，父亲是个无赖，爷爷是个老赖，家里还有个上大学的姐姐，估计在外过得也是紧巴的日子。

    两人相对沉默着翻玩具填棉花，这活计不难，但于小颖的动作格外娴熟，比邵询要快上两三倍，可见是做熟了的。

    “老师，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说。”

    “我不想上学了。”

    说完于小颖做好了邵询长篇说教的准备。

    没想到邵询的反应很淡定:

    “哦，挺好。不念书早点进工厂干活，只要出力气以后能赚大钱，别和我一样，念这么多年书，最后沦落到当老师的地步，每个月只能挣那点死工资，当个班主任只有二百五的补贴。更何况你是女孩子，不用念那么多书。”

    于小颖低头紧抿着唇，手上的活计不停，脸上却写满了不赞同。

    邵询继续道:“你问了你姐姐吗？她同意的话我没意见，校长那边我也能帮你说两句。”

    于小颖低头道:“……她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我妈治病要钱，我爸我爷爷吃喝玩乐要钱，姐姐上学要钱，总要有人扛的。”

    邵询道:“既然需要钱，那为什么之前的补助不愿意接受呢？”

    于小颖沉默了半分钟，颤声道:“怎么接受，要我在学校的大喇叭中去接受别人的施舍吗？要我走上颁奖台和领导们一一握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感谢他们可怜我吗？”

    “……对不起老师，我不是针对你。我知道贫穷要付出代价的，但至少，我不能失去自尊。”

    邵询嗯了一声:“你姐姐当年上学的时候也没有接受补助吗？”

    于小颖低下头来:“接受了……但是……”

    她想说情况不一样。

    姐姐去上大学了，她也要上学，白天里不在家，她爸总是能翻箱倒柜地找出她藏好的钱，然后去赌，赌输了又带着一群债主回家。

    于是她把钱藏在妈妈躺着的床单下，心想这样应该不会被他拿走了。结果傍晚放学回到家，就看到家里的门大开着，妈妈倒在地上抹泪，床单下的钱已经不翼而飞。

    她也试图把钱随身带着，但人倒霉了，走在路上都会被混混拦路;藏在书桌里，教室又恰好被小偷光顾。

    她丢了五十块，老师只说数额太少警察没法立案，但她却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

    上学的时候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随时有可能有讨债的上门。

    初一那年姐姐和她商量，给她几百块买了个二手手机，这样好和邻居婶子联系方便。结果被班里的同学看到了，阴阳怪气地说“贫困生都能拿手机”，班主任也在班会上含沙射影地说“有些同学拿着补助金没有好好学习，反而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

    她不怪老师同学们，只能责怪自己。

    她哭着和姐姐商量，不想要接受补助了，姐姐都答应了。可是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难道她遭受的，姐姐就不曾经历过吗？

    邵询冷酷道:“你说要支撑起这个家，没问题，那你要赚很多钱，社会可比学校里残酷多了，你的自尊再受挫，还要这么逃避？你说要为家里牺牲，可又要人照顾着你的自尊，你以为最后是谁为你买单？那些嘲笑过你的人吗？不，是你姐姐。”

    于小颖低着头不停地用手背抹泪。

    “还想不想上学了？”

    于小颖无声地哭着点了点头。

    邵询虽然知道她被劝服了，但看到女生被他弄哭还是有点心虚，忙转移话题:“你别多想，不是要资助你，我打算……嗯，进军餐饮业，对，明年开春就在学校对面开一家甜品店。上次去学校找我那阿姨你看见了吧？她是我合伙人，你到时候可以去给她帮忙。”

    于小颖抬起脸来看他:“……是姐姐，我记得，那是我们未来师母。”

    邵询脸色发青:“……什么你们师母，那是我师母，别再让我听见你们这么喊。”一说到容樱，他这才想起了救星，忙装作给她打电话的样子。

    容樱一来，基本没邵询什么事了。她很快把于小颖哄得破涕为笑，看着容樱眼里只差没冒小星星了。

    于小颖依依不舍地拉着容樱的手，邵询在旁边无聊，眼见着那老大爷又拎着小板凳回来探头探脑地在旁边看着，突然灵光一现，走到老大爷面前笑得一脸亲切:“大爷，我能和您谈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