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叶芷后，邵询没有立即回去，而是一个人开车绕着澹台市的市中心转圈。

    车绕着市中心一带转了一圈又一圈，从太阳落下到华灯初上，邵询仍在一股莫名情绪的驱使下，漫无目的地一次又一次驶过马路，好像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又像在反复确定着什么。

    车慢慢地前行，路两边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邵橙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邵询敷衍了她两句，挂断了电话继续漫无目的地转圈。

    晚风从车窗往驾驶座徐徐吹来，逐渐抚平了邵询躁动的情绪。

    他打算再转完最后一圈，就往回走了。

    没想到车一转过路口，他百无聊赖地往窗外一看，就看到路边街道上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另一边。

    “好了，杜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

    叶芷用她一贯的语调，再一次结束了饭桌上又一次不愉快的谈话。

    她拒绝了那位杜先生送她的好意，一个人走出了酒店，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突然接到了叶妈的电话。

    “若若，今晚你就不要回冬海去了，杜先生帮你在酒店订了房间，明天会带你在澹台市转一转。如果他给你买东西的话不用客气，聪明一点。”

    叶芷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妈妈，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若若，你已经不小了，不要任着自己的性子乱来。凭什么便宜了他，我告诉你，这是他这么多年欠我们母女的，他现在没有孩子，以后他的钱不都是你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可是，妈妈，”叶芷低声道，“我们现在并不缺钱。如果您真的喜欢，我……我能赚钱。”

    “呵，你真是你爸的”

    耳边不断传来叶妈刻薄的言辞，叶芷生平第一次挂断了叶妈的电话。

    这一下犹如捅了马蜂窝，叶妈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若若，你怎么回事！你居然挂我电话！你这毛病是从……”

    “叶芷！我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

    叶芷又接连两次挂断了叶妈的电话，直到对方不再打来，心头这才涌上一阵报复的快感。

    她深呼吸了几次，压下心头翻涌的负面情绪，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

    手机又一次响起。

    叶芷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是若若吗？你和你妈妈的事情阿姨刚才听说了。你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今天怎么会这样让你妈妈伤心呢？”

    “若若，你妈妈一个人把你带到这么大不容易。现在你爸爸有钱了回来找你，你更要和他搞好关系，就当是帮你妈妈减轻负担了。”

    “听说你今天对你爸爸的态度不太好，听阿姨的话，回酒店和你爸爸认个错。”

    叶芷听完，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终于不再有电话打过来。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等叶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澹台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下。

    她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然后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远远看上去就像因为失恋泪洒街头的少女。偶尔有人从她身边路过，都会多看她一眼。

    旁边的道路人来车往，身后的百货大楼灯火辉煌，远处的霓虹灯招摇地闪烁着光芒。

    澹台作为滨海城市，夏季的夜晚空气湿度很大。高大的路灯投射出一道道橘黄的光柱，照得四下灯火通明，一直照得头顶上方的天空都被橘黄的光芒笼罩，一粒星星也看不到。

    城市这样宽广，被整个世界都遗弃在这里的人却这样渺小。叶芷环住双臂抱紧自己，觉得自己仿佛被禁锢在无形的牢笼里。耳边的声音迅速远去，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直到叶芷察觉到有人停在她的面前，这才猛然惊醒，感官迅速恢复如初。

    她一抬起头，就看见身前那人摊开的手掌里放着一包面巾纸。

    叶芷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也正低着头注视着她。

    邵询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心先生想要送给这位美丽的小女孩一包纸巾，请问她愿意接受吗？”

    叶芷没有说话，反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抬头仰视着邵询。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眼眸清透，没有半分哭过的痕迹。

    这就有点尴尬了。

    邵询只好收回面巾纸。

    “老师，你可不可以转过去?”

    邵询依照她的话刚转过身去，就感觉到叶芷从背后抱住了他，下意识一僵。

    “……虽然怎么样都会很丢脸，但是这样我起码可以自欺欺人，假装没有被您看到。”

    很快邵询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T恤，安慰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滚，还是憋不出什么来，只能任由着叶芷抱着他静静地哭着。

    她哭得很克制，身体微微发着抖，基本没什么声音，只有偶尔喘不过气了，才会呜咽两声。

    叶芷天生泪腺不发达，眼泪来得慢去得快，很快就停止了颤抖。

    邵询这才小心道:“……商量件事，能不把鼻涕抹我衣服上吗？”

    叶芷:“……”

    她默默地松开邵询，拿过他手里的纸巾。

    等叶芷擦干净了脸，邵询这才提议道:“……哎，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

    虽然刚才叶芷已经吃过了，但她没说话，默默地跟着他上了车。

    邵询一边开车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店，询问着叶芷的意见:“英国德州拉面吃吗？”

    叶芷摇头。

    “口氏疙瘩汤？”

    “河底捞？”

    “外公家私房菜？”

    “小肥猪火锅？”

    ……

    车调转方向，向最近的一家美食城开去。

    坐在后面的叶芷突然轻轻道:“老师，你愿意听听我们家的故事吗？”

    邵询没有立即回答。

    倘若叶芷今晚没有负气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倘若他早早地就赶回冬海……就不会有这次意外的相遇。

    现在，叶芷心里那扇厚重的大门终于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只等他用力一推。

    可他这样又算什么。

    一个成年人，凭着自己的阅历和经验，在一个女孩茫然失措的时候趁虚而入，攻占她的心防，试图影响她、控制她……

    邵询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最终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叶芷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邵询的答复，只能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流浪画家。他因为学他去我妈妈所在的大学附近写生时，两人一见钟情。”

    “看我妈妈现在，你很难想象她从前的样子。任性妄为，冲动幼稚，又满脑子的风花雪月。外公外婆当年反对他们在一起，她便放弃学业，和我爸爸私奔，二十岁就在外地生下了我。”

    “他们那时候没有钱，没有房子，居无定所。我妈妈因为怀孕和照顾我，没有找工作，全靠我爸爸卖画来勉强维持生活。”

    “再火热的爱情，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会慢慢降温。但是最先崩溃的却不是妈妈，而是我爸爸。他热爱艺术，生性不羁，受不了束缚。他想要自由。”

    “所以，他抛弃了我们。”

    叶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后来我妈妈带我回到了澹台，跟外公外婆认了错，整个人性情大变，慢慢地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小的时候，人很不聪明，性格又不讨喜，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叶芷想了一下，补充道:“当然，我现在的性格也不讨人喜欢。”

    “我妈妈只会对我说，我对你很失望。”

    叶芷低声道:“老师，你说这世界上是不是有的小孩，生来就注定不会被人喜欢呢。她的父亲要遗弃她，她的妈妈不喜欢她，既然这样，那又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邵询道:“起码他们当初决定要生下你的时候，是怀着爱和期待的。而且，早晚有一天你要脱离原来的家庭去生活，如果你觉得他们对你的情感投入少，那么就在其他的方面想办法补回来。”

    叶芷听了他的话，想了一会，突然就问出了一个她想了很久的问题:“老师，您会习惯性地对身边的人这么好吗？哪怕和对方并不熟悉？”

    “……没有吧。”

    邵询已经发现了自己潜意识里另有所图，不过他那点心思肯定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好在叶芷没有在这方面多作纠缠，她换了个问题，继续不解道:“可是老师，为什么呢？我不可爱，也不会撒娇，我还撒谎……”

    眼看前方就要到美食街了，邵询随口答道:“……那就当我是扶贫好了。”

    叶芷在后面默默地瞅他了一眼，情绪陡然低落，小声道:“虽然老师您是个好人，但是我一直这样，您早晚也会放弃我吧……”

    突然被发好人卡的邵询:“……”

    叶芷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通过前方的后视镜看着邵询，认真道:“老师，以后我听您的话，把身上的缺点都改了。如果我变好的话……”

    “您可不可以一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