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唐主任一番长谈之后，几乎耗尽了尹林的全部精力，他躺在病床上，喘息着，等待着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到来。

    这应该是肾上腺素分泌的结果，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回光返照。唐主任心里也明白，接下来是诀别时间。

    “小苏，去请家属进来吧。”

    门外，尹林的父亲一直站在玻璃窗外，他看到了儿子和唐主任说话，不过却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此刻看到护士向他们走来，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知道这一刻早晚要来，可是，真来的时候，还是仿佛一记重锤般敲在心里。

    “叔，婶儿，进去看看吧。”护士小苏以前和尹林的关系也不错，这时候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老爷子强打精神，试探地问了一句：“真的不行了吗？”

    小苏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然后赶紧把脸转了过去，“叔，婶儿，你们跟我来吧。”

    老两口也不知道怎么走进去的，浑浑噩噩地听从护士指挥，机械的洗手，穿戴。一次性隔离衣，帽子、口罩和鞋套，为了满足ICU病房的无菌要求，每个进去探视的人都只能这样的穿戴，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唯一不同的，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一双泪眼，万语千言。

    见二老进来，唐主任起身离座，弯腰呼唤尹林，道：“小尹，你父母来探视了，你们说说话吧。”说完，唐主任冲进来的二老点了点头，腾身让出地方，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

    “爸，妈。”尹林这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太多身体上的疼痛了，他知道，这是肾上腺素的作用，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已经被点燃，当这能量燃尽的时候，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

    可是……心里疼的厉害。

    戴着口罩，看不到二老的面容，可那一双泪眼又怎么能认不出？

    “爸，妈，儿不孝……”

    一句话，三人顿时泪崩。

    世间千般伤心事，唯有生离与死别。

    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农村人，讲究一个养儿防老，下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这孩子争气，考上大学，村里敲锣打鼓放鞭炮，之后也没有让老人失望，硕博连读，进入天阳市最好的三甲医院，还成了院里的技术骨干，不久就在市里买了房子。

    尹林孝顺，多次要把二老接过来，可是老人在农村住惯了，也放不下家里养的鸡鸭，这些年，和很多家庭一样，只有年节一家三口才能团聚一下。

    开着车，回到村里，乡亲们都是艳羡的目光，老父老母也是喜气洋洋，可是到了离别时……后备箱被塞得满满的，土鸡蛋、笨猪肉，老娘亲手制作的粘豆包，还有腌制的辣白菜，用母亲的话讲，这东西有钱买不着的！吃不了没关系，拿回去给同事们尝尝！

    “小林啊，你们单位不是有护士吗？就没有个看得上眼的吗？你年纪也不小了……”

    老爷子更是搞笑，非拉着尹林一起看葫芦娃，走都不行，那一串葫芦在藤上欢快的叫爷爷的时候，老头一连答应了七个“哎！”之后便用眼睛瞪儿子，搞得尹林哭笑不得。

    这一幕幕此刻再想起来，让人心如刀绞。

    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不在，只剩归途。

    若是反过来，先一步去的是子女，那留在世上的父母……归途何处？

    尹林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此刻很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谈恋爱，早一点结婚生孩子，若有个孙儿陪伴，老人今后的日子也不至于毫无希望。

    可是……

    若结了婚，世上却又要多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多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

    总是两难全。

    三个月，这是让病人家属心似油烹的三个月。

    这种病，没办法向父母隐瞒，不过为了让二老安心，尹林一直轻描淡写，不过癌症这两个字依然如一记闷棍敲在老人心头。

    “爸妈，不用太担心，现在癌症并不是不治之症，我是医生，太清楚了，是得挨一刀，手术后还得进行化疗，不过没什么问题，我年轻，扛得住的。”

    一次手术过后，预后效果并不理想，胆汁、肠液的反流让尹林痛苦不堪，再加上术后的化疗，老两口的心情就不用说了，恨不得能以身相代。老娘不知道多少次跪在佛前许愿，让病换到自己身上……

    尹林一面忍受着化疗的痛苦，一面安慰父母：

    “爸，妈，没事，既然得了这个病，就必须走这个流程，罪遭够了就好了，这里的医生、护士我全都认识，院长都发话了，也不用我掏一分钱，你们就安心吧，别跟着上火。”

    而现在，安慰的话没办法再说了，只剩下一句：

    “儿不孝……”

    其实，很多时候，孩子自以为骗过了父母，其实只不过是父母没把事情说破而已，癌症晚期是什么概念，即便住在农村，老人也有个耳闻。

    不过，那时候不能说丧气话。

    老父亲说：“孩子啊，别让病魔给击倒了，你得给我挺住！”

    可是化疗一个周期后，每每看到儿子痛不欲生的样子，老爷子再不说这种话了。

    “没事啊，爸在这呢，疼就喊出来，骂街也行，没事！”

    而现在……

    病床两侧，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此刻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想要扭头，目光却舍不得离开儿子的脸。倒是老父亲还坚强一些，攥着儿子的手，努力了半天才发出声音。

    “孩子，没事，爹身子硬朗，我照顾你妈，就放心吧，其实没啥可惦记的……”

    费了半天劲，可是话说半句，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不光是这一家人，ICU病房里的其他护士、医生也都不忍再往这边看，几个眼窝浅的小护士也跟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最后，倒是病床上的尹林，先止住了悲声。

    “爸，妈，我在大学城的房子，别卖，租出去，每月能有两千来块钱的租金，虽然不多，好在每月都有，等你和我妈都干不动了，就把房子抵押给养老院，你们在养老院里，至少需要的时候，不至于身边没人……”

    “还有，医院会给一笔抚恤金，我卡里还有二十几万，密码是我妈的生日，别舍不得花，你和我妈出去旅旅游，全国各地转一圈，别老想着不开心的事，以前，您二老一直为了我活着，可惜儿子不孝，今后儿子不在了，二老认认真真的为自己活着，好好活着，我在下面看着也高兴……”

    “另外，我是学医的，我想把遗体捐给我的母校，算是最后为这个世界做一点贡献，爸、妈，别难过，同学们会叫我尹老师的……”

    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尹林深吸了一口气，监护仪上之前跳动的曲线一声长鸣，化作一条毫无生机的直线。

    再进行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唐主任红着眼圈，过去摸了摸尹林的脉搏，又查看了瞳孔，最后站直了身体，郑重道：“脉搏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对光反射无反应，睫毛反射无反应，下午16点22分，病人尹林医治无效，宣告死亡。”

    “儿啊！”此刻，尹老爷子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哀嚎，痛彻心扉！

    一时间，哀声大作，病房内的护士怕惊扰其他病人，只敢呜呜地哭。

    “呃……等等，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