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是盘腿坐在地上，自然视线不及站着的嬴莹。

    他也没有站起来试图去看一眼，既然嬴莹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晓得大概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都能想到自己带着两个女人一路逃出之后里院的应对措施，虽然他知道里院的反应会很迅速，但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也是啊，在这件事情上面，其他的一切，都必须统统为之让路！

    谁能想到，嬴莹师姐的身份，竟然会是遗人呢？

    周师兄他们应该是第一时间便将此事上报了，对此，他根本一点都不怪师兄们，还能指望他们怎么做？难道还陪着自己一起疯？

    陈日津接到报告后，第一反应肯定是求证，然后便是派出追击部队。当然了，王曦相信陈日津心中已经相信师兄们的说法了，毕竟两位师兄不会拿这种事情去消遣一位院长。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之前嬴莹师姐没有在两位师兄们面前露出那一手阴阳互换，以他们严谨的性子，在汇报的时候，用词都会斟酌一番。

    因为遗人这个身份实在太敏感，里院想要大张旗鼓地搜索，又想要低调化处理，那么现在电视上针对自己三人的报导，不一定是通缉之类的。很可能是失踪人员，或者干脆就是逃脱的精神病患者都有可能。

    而这件事情，肯定需要安井信的帮忙。

    王曦不由地轻轻一笑，似乎安井信此时屁颠屁颠的形象就在他面前一样。要是能亲眼看到对方那吃惊的样子就更妙了。他拿不准陈日津是否会告知安井信实情，但不管什么说辞，反正他们三个需要阴阳师帮忙来协助寻找了，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让他头痛了。估计他现在一定在默念，希望满天神佛保佑自己几人可千万不要在日本出什么事情才好。

    “师弟，你不能仅仅靠脑子一热，就这么带着我们跑出来了。我知道，你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对吗？我们被抓到，只是迟早的事情。在这里，师姐就求你一件事情，我不能落在里院的手上……希望到时候……你不要阻拦……”嬴莹道。

    王曦道：“师姐，不要说傻话……我……”

    他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嬴莹说的，都对。

    他的确没有任何计划，甚至连下一步该去哪儿，他都不知道。

    “师姐，你先给我露个底，你到底是个什么立场，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们遗人……”

    王曦马上转换了话题，可说到这里的时候，立刻停住了。

    因为他发现，当“你们遗人”这四个字从嘴中脱口而出的时候，嬴莹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无奈和悲伤。

    “对不起，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曦试图站起来，但嬴莹却先蹲了下来。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骗了你们那么久，其实……我们……不叫遗人……算了，不说这些……再说……我就会更恨自己了，或许你会觉得我开始给你洗脑了……呃……”

    “师姐怎么了？”他见嬴莹欲言又止。

    “我突然发现，如果不把有些事情说清楚，根本讲不清楚我的立场……是不是开始觉得师姐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才刚刚说了不说这些，但马上还是要说……”嬴莹自嘲道。

    王曦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一丝惊喜。

    师姐这么说，总感觉有一点希望。

    “我们其实不恨地府，也不恨你们……或许唐师兄有些偏激，但……真的……我们和你们无冤无仇……师姐不骗你……这次不骗你……以后也不骗你……反正也没什么以后了……”嬴莹认真地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曦。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是因为她觉得，王曦可能会不再相信她了，所以她必须要看着王曦的眼睛，她很害怕王曦的眼睛出现躲闪。

    王曦没有想到嬴莹开口准备讲清事情的第一步就把基调给定来如此的和平，有些疑惑道：“那……为什么……”

    嬴莹道：“师姐也有自己的族人，有些事情，师姐给你们说了，就是把他们全部都给卖了。所以，师姐只能选能讲的给你说。我们所在的世界，其实并不在这里，所以你们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我们的，想必……”

    王曦的眼神中，情绪很复杂……

    有震惊，有疑惑，还有……很想笑……

    “师姐……你要开始扯玄的了吗？平行空间？异世界？而且，师姐……这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啊……文化啊……遗人和我们的华夏文化……同宗同源……我不相信什么平行空间或者异世界里的人，会和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相同的文字。”

    “还记得汉安血战时张帅风院长给我师傅说的那个笑话吗？关于“一二三四”怎么写的那个？师傅说“四”字，就是划四横……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写的……”

    “师姐，偌大个文化体系，难道就这个细微的差别？”

    “你听师姐说完。族人们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却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从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端倪。里院的障，对应的是南华。里院的六月，对应的是天雷阵。连锁闪电阵，则被称为雷网。至于你们所说的语言和文化，几乎就更是同宗同源。你应该知道，巫是被遗人控制起来的，所以这些年来其实遗人一直都通过他们保持着对外界的关注。只是因为阴巫本就相对闭塞，所以说起来，终归还是很多地方没有跟上。记得吗，当初李长木曾经说过，从来没有见过遗人出现超过三天，一旦到了最后一天，往往会显得较前虚弱。其实我也一样，只不过，我从一开始，就被安排进了这里，所以哪怕我的实力折损得再厉害，也没有关系了。”嬴莹道。

    王曦道：“那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师姐，我相信你，因为这些都是我们知道的，你现在说遗人其实和我们无冤无仇，我觉得真的说得通。但就是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却让人想不通了。因为如果你们真的是要入侵我们的世界，按照你们的体质……是无法在这里……啊！是因为阴阳互换？！”

    嬴莹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个我本不想说，但师弟你都猜到了……其实……也无所谓……终归是要被你们发现的，或者说，你们其实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罢了。这些天，我在里三院疗伤，有一天，听到张院长和钟院长在聊天。张院长调侃陈院长，说她怎么那么迟钝，居然被一支床弩给射中了，要是他，八百米开外，就能有所感应了。然后钟院长便讥讽他，说他不是号称里院持久力最强的男人吗，为何那天只挥出了十几次神鞭，灵力便再也难以为继了。张院长只是说状态不好。其实里院的人也一样，一旦过了界门，便来到了遗人的世界，就和我一样，气息时刻处于一种被压制的状态……”

    “真的！？”王曦惊道，旋即立刻补充道，“师姐别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如果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嗯……也对……谁主场，谁有优势……只是奇怪，但能接受。师姐那这界门到底如何开启，你会吗？”

    嬴莹摇头，道：“我会，但又不会。”

    “什么意思？”王曦有些不懂。

    “我知道界门是如何开启的，但是我自己却没这个能力。我是……族人当中……怎么说呢……天资较差的那种……因为我从小就被证明，不适合修习巫术。而这一点，也恰恰是我被送入里院的原因……在族人当中，要不就是普通人，要不就是能够医巫双修的。当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人，只能够修习医术或者只能够修习巫术，这种情况很少，一般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但是没想到，我却因此而被看中了……”嬴莹望着漆黑的夜色，有些感叹命运的捉弄。

    “师弟，开启界门的方法，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我知道，哪怕你们明知道踏过界门会被削弱，也依然会集结整个暗影圈子的力量，将我的族人们屠杀至一个不剩。知道吗？汉安血战之后，师兄曾经联系过我，说他们会继续蛰伏一段时间。因为那天里院所展现出的强悍战力完全超出了陛下的想象。里院在异乡作战，被削弱的情况下，还能和巅峰时期的长端铁骑战成那个样子。这也是为什么，遗人从未试图走出界门，挑起大规模的战事的原因。因为那样，便是削弱后的他们，对上巅峰时期的你们……”嬴莹道。

    王曦本想替里院说两句话，说里院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屠夫。

    比如说梁淄市一役，那些妇孺，最后不也没有屠杀吗？

    可是他刚准备开口，却停下了。

    师姐也是里院的人啊……她和自己一样了解里院……

    这不是里院和阴巫的战争，不是里院和人类进化的战争，不是里七院和五国巫师集团的矛盾，也不是里十院和阴阳师之间的貌合神离。

    这是两个不同世界的碰撞，各为其主罢了。

    狮子和羚羊无冤无仇，老虎和野兔无冤无仇，但都一样，为了生存，一个要杀，一个要逃。

    在生存面前，没有道理好讲，也没有正义可说。

    弱肉强食四个字，写下来，全都是鲜血淋漓。

    王曦想着这些，突然重新问了一个问题，道：“师姐，你说我们和遗人无冤无仇，可也没有矛盾啊。我们之间互相不存在着你死我活的局面啊。我们各自的世界，都对彼此有着压制的作用，拿来何用？既然从来未曾想过入侵我们，那我们之间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呢？”

    “还记得黑雾吗？”嬴莹只是轻轻提了一句，王曦便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这便是……真相？”王曦呆住了。

    嬴莹道：“还记得吗？你和小一在地府那次，你说到黑暗森林法则，然后说，你搞不懂，阴阳之间，不存在生存空间和资源上的矛盾。可是……阴和阴，阳和阳却会。就一如人类的整部战争史一样。那黑雾，便是我们要争夺的东西。你所猜测和推论的一切，其实已经都接近事实真相了。只不过，这背后的原因，却……哎……师弟，你真的很了不起。开启界门的方法，其实你一直都是对的……”

    王曦果然没有继续深究嬴莹没有说完的话，被这个话题吸引了，道：“那为什么？”

    “因为你被师傅误导了。”

    “误导？杨禄明从头到晚，在这件事情上就没有出想过，他如何误导我？”王曦道。

    “我不能说了……”

    王曦顿时语塞，然后道：“喂！你这样，老公可是很生气啊。话说一半，你信不信我打屁股了啊。”

    他知道，嬴莹师姐其实已经说了很多了。

    换做是他，如果被遗人俘虏去，只身一人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吐出一个字。

    反正遗人也不会查魂，了不起受点儿折磨而已。

    师姐说这些，可能真的全都是因为自己吧？

    或许真的如师姐所说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说一些，保留一些，然后剩下自己一个人在中间，于痛苦中挣扎。

    嬴莹见王曦居然如此说话，盯着她，仿佛他脸上有饭粒一般。

    稍后，她有些如释重负。

    “其实，刚才你和我那样说话，我真的很不喜欢。但是你和我开玩笑了，我便喜欢。”嬴莹道。

    王曦道：“师姐……我那哪是开玩笑啊，我是没办法啊。我又不能把你交回去，你不说，难道还真打你屁股？”

    嬴莹转过身去，道：“那你打吧……”

    王曦有些哭笑不得，斜靠在墙上，不再说话。

    小一爬到嬴莹身边，又问了几个问题，看样子刚才有些地方她没有搞懂。

    难得啊，小一也有认真的时候……

    “师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王曦问道。

    如果真的是按嬴莹说的那样，给自己透露一些情报，让自己被抓回去之后能有点儿可以减轻处罚的干货，不至于做到这个程度。仅仅那一条异乡作战会被削弱战力的情报，便可将功抵过了。

    “师弟，在刚才，在你抱着我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我曾痴心妄想，你能解决好这件事，能保护我，保护我一辈子，哪怕小一师妹再生气，你也会。因为我认识的师弟，一直都是这样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