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脸上的悲哀像是涨潮时的海水那样泛滥。

    连楚歌都能感受到她的孤独和落寞。

    “大家都说，那只是仪式，是为了驱赶我体内的恶魔，但他们朝我狠狠投掷石块的时候，我却分明能感受到，他们所憎恨和畏惧的就是我本人。”

    琥珀继续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都模糊和消散了，但我至少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会老，会死，昨天奶声奶气、牙牙学语、粉粉嫩嫩的孩子，在我眼里，过不了几天，就会变成布满皱纹、身形伛偻、行将就木的老人。

    “部落里有些老人死去时，我会待在他们旁边照顾。

    “尽管在他们的一生中，都没有明确表露过对我的敌意，但在弥留之际，神智不清的时候，他们偶尔还是会说实话。

    “他们——部落里很多人，还有他们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都认为，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楚歌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和你有什么关系，而且你不是还作为巫医，救活了很多人吗？”

    “生老病死，真是自然规律吗？”

    琥珀瞪圆了亮晶晶的眼睛，道，“如果是自然规律的话，为什么我就不会死呢？”

    “这——”楚歌哑口无言。

    “或许在外面的世界，生老病死真是无法抗拒的法则，但在我们南岛上，因为有我的存在，很多人对于死亡便有了不同的认识。”

    琥珀道，“他们认为，我是某种能够窃取生命的恶魔，正因为我吞噬了别人的生命力，才能长生不老，而那些被我窃走生命力的人，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死亡。”

    “哪有这种事！”

    楚歌嗤之以鼻。

    通过吞噬兽的帮助，楚歌初步分析出琥珀之血的成分，应该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医疗纳米机械。

    或许，这种医疗纳米机械和龙象壮骨丹里蕴藏的战斗纳米机械一样，来自异界或者太古，某个史前外星创造者。

    但肯定和什么虚无缥缈的恶魔无关。

    不过，南岛文明被困孤岛，始终处在愚昧盲信的原始阶段，用神魔之说来解答他们无法理解的一切自然现象，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很多人在他们临死时，用最恶毒的诅咒来痛斥我，他们巴不得我立刻死去——唯有这样，才能让南岛上所有人都得到永生。”

    琥珀笑了笑，这是楚歌见过最悲哀的笑容，“但很快，他们就醒悟过来，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挣扎着跪在我面前，恳求我忘记他们的胡言乱语，让我千万不要惩罚他们的子嗣。

    “他们似乎认为，一旦我生气，就能夺取他们的子嗣，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全部生命，让孩子瞬间变成老人，老人瞬间变成骷髅。

    “而只要他们的献祭能够取悦我，我一高兴，就能赐予他们的子嗣一点额外的生命，就像我平时用鲜血帮族人们治疗一样。”

    “你的族人也太过分了。”

    楚歌叹了口气，无论琥珀究竟多少岁，她都不应该被族人这样对待。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琥珀平静道，“时间是抹平一切的良药，或许第一个族人临死之前诅咒我时，我曾经伤心过，但是当第一万个、五万个甚至十万个族人临死之前，对我发出同样的诅咒，很快又幡然醒悟，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提出一样的请求——求我多赐予他们的子嗣一些生命时，我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无所谓了。”

    楚歌总算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琥珀时，感觉她有些呆呆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丛林巫女第一次来到大城市，被五光十色的摩登世界吓得不知所措。

    现在才知道，是人家活得太长，大脑受到的刺激太多，渐渐麻木，丧失了对外界反应的兴趣。

    楚歌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么，除了临死前的诅咒之外，族人们有没有对你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情呢？”

    将心比心，楚歌将自己代入一个普通南岛人的身份，倘若知道部落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不死的女巫，而且是依靠窃取他人生命来实现永生的话，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将她杀死！

    “好像有的。”

    琥珀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族人们好像聚集在一起，真想将我杀死。”

    楚歌的瞳孔骤然收缩，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应该杀死了很多族人吧？”

    琥珀无所谓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道，“我不记得了，大概真像是李心莲博士说的那样，我主动把这些记忆封印或者遗弃了。

    “总之，很久以后，我们南岛的史诗一共讲述了四次几乎灭族的天灾，一次是火山爆发，岩浆焚烧了大半座岛屿上的雨林；一次是惊涛骇浪持续了整整三年，谁都没办法出海捕鱼；一次是神秘的诅咒在族人之间流窜，被诅咒的人们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怕光怕水，而且见人就咬；至于最后一次天灾，就是我。

    “史诗里说，掌管死亡的恶魔钻进我的身体里，见人就杀，杀光了几乎所有成年族人，只剩下没有牙齿的老人，和不到我下巴高的孩子。

    “史诗里说，部落用了足足上百年时间才渐渐恢复元气，而我在大肆杀戮之后，就蜷缩到火山凝固的石林里去睡觉，一觉也睡了上百年。

    “那次醒来之后，我就忘记了大部分的事情。

    “而新一代的族人们，也不敢再真刀真枪地来杀我，最多只敢在祭典上，用石块发泄一下而已。”

    琥珀说得若无其事。

    楚歌却像是听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故事。

    永生者和普通人的关系，还真是难以处理的一团乱麻。

    仅仅一个社会结构简单，与世隔绝的南岛，只有琥珀一个永生者，就搞出这么多尖锐冲突。

    如果大批永生者在现代社会出现，接受海量信息的灌输，真有可能颠覆整个人类文明，甚至颠覆“人类”二字的定义。

    沉吟片刻，楚歌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你自己想要去哪里，回南岛吗？”

    “其实我不太想回南岛，我知道族人们都讨厌我，而且南岛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块岩石甚至每一朵浪花，我都熟悉到厌烦了。”

    琥珀说，“还有，南岛面临第五次天灾，最近几十年，岛上休眠很久的火山又开始蠢蠢欲动，随时都会爆发。

    “火山爆发之前的地震，已经造成了很大的伤亡，令族人们不得不搭乘独木舟，冒险迁徙到外界。

    “倘若火山真的爆发，极有可能造成南岛的彻底毁灭，没有及时逃出来的族人们都会葬身海底。

    “我虽然不太喜欢这些族人，也不知道死亡究竟有多么恐怖。

    “但他们终究和我血脉相连，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

    “如有可能，我还是想要拯救他们，帮他们迁徙到外面的世界。

    “然后，我该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李心莲博士说会帮我隐瞒秘密，伪造身份，享受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她说我一定会爱上外面的生活。

    “没想到她竟然在骗我，外面世界的人们，和南岛上的族人也没什么不同，知道我不会死之后，都是一样厌恶、憎恨和恐惧，唯一不同的是，外界武器的威力，比族人们的骨矛和骨刃要强大得多，或许真能杀死我。

    “死，我并不害怕，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所有人都会死，只有我不会，这让我产生一种自己被世界遗弃的感觉，如果能被外界武器干脆利落地杀死，或许也不错。

    “但李心莲博士说的那些生不如死的折磨，比如封印到大石头里面，沉入最深的海底，听起来的确有些吓人。

    “楚歌，你是个好人，能不能帮帮我——想办法，直接杀死我？”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