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偏的1618: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倒霉的奉天殿和倒霉的王公公
万历躺在榻上微眯着眼,今儿天气闷热,万历最是畏热,一到夏日心情总会格外郁躁,到了这个时令乾清宫的冰块就从没断过。
这两天万历的日子过得格外惬意,天气与往日一般闷热,但福王的到来让乾清宫多了几分生气。
福王小心翼翼地摇着扇子,生怕手上的劲头轻了重了让父皇不适,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的福王笨拙中透出几分真切,额角似乎见汗了。
看着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一副小媳妇儿的做派,万历心头热乎乎的。
“歇息一会儿吧,你在洛阳可没有遭过这份罪,手酸了吧。
呵呵,宫中有窖藏的冰块放置,为父还挺得住。”
这一刻,万历是敞开心扉的,这个儿子已经注定不能继承大统,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福王便得到了万历几乎全部的父爱。
福王作势擦了擦额角似隐似无的汗,笑道:“这可不行呢父皇,屋子里气不畅,没有了风父皇就会胸闷。
儿臣不累,最累的日子还是在洛阳啊,头两年儿臣日里夜里满脑子念想的全是父皇和母妃。
我想着父皇从前牵着我在紫禁城转悠的日子,我也想着母妃说过待我成亲后,带上孩子一起为列祖列宗上香的场景……
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两日能够在父皇和母妃膝下尽孝,儿臣便是立时死了也值了,为父皇呼扇……这是儿臣梦里才有的福气呢!“
福王一手抹着眼角含泪带笑,一手依然不停歇地扇着风,哪里还看得出当街抽打校尉的跋扈。
万历只觉心头抽搐不已,他一把抓住了扇头喝道:“够了洵儿,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论起源头,为父才是罪魁祸首啊,苦了你了……”
福王低头眸中划过一抹狰狞,抬起头时却是面色惶惑道:“父皇说得哪里话来,我与皇兄的事原本便是祖制所定,父皇与母妃为儿臣做的已经够多了,倒是儿臣见您二老身体日衰却不能常日伺候……
儿臣痴活三十年,末了却作出这等不孝之事,儿……”
父子二人说到伤心处不由得相顾茫然浊泪长流,如果顾子轩能看到这一幕,看到这一对胡子拉渣的父子无语泪两行的德行,定然会吐干净了隔夜饭。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见过能装的,没见过福王这么能忍的啊。
万历毕竟是九五之尊,如此伤情的时刻怎能长久流露,他仰天长长吸一口气淡淡道:“你我父子相别数载再相见已是岁月荏苒,这两日我过得很开心,这是你离京以后为父最开心的日子。
昨晚我还喝了一两黄酒呢,可把御医吓得不轻,今儿一早你母妃把我好一通责备。
昨儿脑子微醺,为父心头却是敞亮通透的,能够再见一面,你我父子得天垂幸啊。
奈何今次一别,你我父子恐再无相见之期。
我恨呐,最是无情帝王家,我连最疼爱的孩儿都不能长留膝前尽孝,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圣人门生们口口声声以孝治天下,可他们弄出来的这一套祖制,却是生生让朕父子不得阖家承欢团团圆圆,这算是哪门子的仁孝治天下?”
福王让万历的控诉勾起了深藏的委屈,他识海里另一个小人儿疯狂地大骂万历,如果不是你这个徒有其名的至尊,如果不是你爱惜羽毛,如果不是你毫无担当,我这个堂堂的贵妃嫡子,怎会输给一个卑贱的宫妇之子?
他是真伤心了,眸子里闪烁着疯狂的恨意大哭道:“父皇能够念想着儿臣,儿臣便是天大的委屈也值了。
可恨那群道貌岸然的东西,他们让天家骨肉分离,自个儿却是儿孙绕膝三世同堂,羡煞旁人呐,这便是对皇家欺之以德了!”
万历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了父子俩对文官的“同仇敌忾”,怅然道:“祖宗也是这么一辈辈过来的,皇祖父曾训示臣工‘朕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成例在前,朕不能做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孝子孙啊。
洵儿你不必担心,你大哥纵有万般不是,但说起来他却是个心慈的性子,你在洛阳安生过你的神仙日子,太子他日后定然不会寻你的晦气,千秋富贵还是无虞的。
明儿你就悄然回去洛阳吧,你入京的事儿瞒得住一时可终究不是长久的法子,一旦让那群御史嗅到了风声,我就该头痛了,你和你母妃也会不得清净。
洵儿呐,你这一去……”
可怜的皇帝陛下至今还以为福王入京神不知鬼不觉,浑不知朱常洵这个畜生啊,他进京的第一天已经戳破了窗户纸。
呸,曰慈、曰俭吗,就曾祖父那个我生前活得神仙逍遥,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的性子,他也有脸说这话。
当年海瑞可是公然上书痛骂“嘉靖嘉靖家家皆净”,您跟着曾祖父还能学着好了。
我的好父亲,您竟然没有一丝的念头考虑换下大哥那个废物吗,我虽不才,不过论及治政理朝哪样不比大哥强,那么一个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货色,您竟然毫不动摇地支持他,儿臣……不甘、不服啊!
借着擦眼,朱常洵掩过了眸子里的疯狂,在这一刻再度得到那个让他无比失望的答案后,他全然忘记了父亲为了他的大事跟朝臣对抗几十年,以致如今君臣离心离德朝政荒废,酿成了大明有史以来延续时间最长、为害最烈的国本之争。
福王曾经对父亲感激涕零,发誓一定会以余生所有的心血报答父皇的舐犊之情,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有了父皇的一力坚持,大位迟早会落到自己头上,理由便是太子之选乃是天家家事。
成长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在文官空前团结持续十数年的联合打击下,福王终于学会了一个道理,店大自然欺客,臣强亦会欺君!
梦想破灭后,福王对万历满心的感恩便化作了无尽的怨愤,废物啊,你疼我有什么用,你跟朝臣对抗几十年又有什么用,就因为你的软弱无能,几年前我像一条狗夹着尾巴狼狈逃离了京师。
几年后的今天,你竟然还是念着让我重复一遍那份刻骨铭心的耻辱!
父皇啊,您可以不要皇家的脸面,那不打紧,因为那是你的选择。
可我……却是成祖皇帝的子孙啊!
既然我想要的东西你不能给我,那就让我自己来取吧!
福王平息了心境,凄然笑道:“父皇训诲得是,大哥仁孝两全,他日……儿臣定然唯大哥马首是瞻。”
万历欣慰地笑道:“不错,去洛阳这几年性子总算磨砺得圆熟了,福王府的一干僚臣功不可没啊,朕一定厚加封赏!”
一句话让福王愈发怒火中烧,我表现得像一条死狗便是圆熟识趣顾全大体么,不愧是我的好父皇啊。
“陛下……启奏陛下大事不好了!
左都御史领着一群人在奉天殿……皇极殿前痛哭惨嚎,有那性子急躁地已经一头碰上焦木血流如注啊!
皇极殿那边平日里只有两名禁卫值守,腾骧卫赶过去的时候现场已经混乱一片,校尉们无力维持局面,只得任由大臣们肆意胡为,奴婢担心……”
失业两天的王体乾终于再次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个算不得好消息的舆情通报。
万历和福王顿时豁然变色,大臣们这是叩阙啊!
所谓的皇极殿,其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奉天殿。
奉天殿在大明可谓如雷贯耳,提起奉天殿的名头,大明士子能够想到的第一印象定然离不得端庄、礼仪、威严,还有祖制!
奉天殿是大明的超级宫殿,先后遭遇数次雷电和大火的焚烧,其后又经历了数次重建,大明朝野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大殿是又爱又恨,前后几次重建可没少花银子。
嘉靖三十六年的再次重建,鉴于财政方面难以启齿的问题,朝廷实在无力恢复奉天殿宏伟的规模,世宗皇帝只得无奈下令将奉天殿改建为皇极殿,这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山寨货。
即便如此,奉天殿依然没能逃过它宿命的劫难,万历二十五年皇极殿再次被焚毁。
这一次君臣彻底无语了,也彻底无力重建了,也就是说现在的皇极殿已然是一片废墟。
士大夫们的顽固在奉天殿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哪怕奉天殿已经改头换面,哪怕它已经化作一片焦土,但依然不能改变它在满朝臣工心中的特殊地位。
即便只有一砖一木,即便奉天殿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臣工们依旧将皇极殿视为神圣的奉天殿,这些年再度重建且恢复奉天殿名称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大臣们选择这么一个颇具后现代主义的地方叩阙,在万历和福王看来大臣们的目标指向非常明确。
想想吧,一群白发飘飘的衣冠禽兽,在荒弃的焦土上抱住一段烧得漆黑的破木头,眼泪鼻涕糊满一脸大哭大喊“先帝啊”,到哭到痛不欲生的时候再伸直了脑袋来一记狠的,然后花白的头发混杂着殷红的献血,配上大臣们杜鹃泣血的哀嚎……
想一想那轰动性的后果,万历勃然大怒之余却有些心虚,这群烦人的苍蝇,他们选在奉天殿鬼哭狼嚎,这是要将祖制的约束极限放大呢!
这回跟上次叩阙事件不同,无论从大明律令还是皇家祖制而言,他这个皇帝都不占理,事情麻烦了啊……
是谁泄露了风声,万历转头愤然盯着王体乾,只有这条老狗和永宁侯府的人知道福王进宫的消息!
满朝臣子欺朕,现在你这条老狗终于也要离朕而去了吗。
朕老了,局势明朗了,所有人都选择了那个没有选择的选择吗。
万历凄然惨笑,末了却是阴恻恻道:“王体乾,自个儿选一种死法吧,你我主仆多年,不要逼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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