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锵锵留德记:2001年 798. 邀请
离18点还差几分,董锵锵拎着一兜子水果站在教学楼大厅宽大的落地窗前,脑海中闪过刚刚结束的迎新会的画面。
讲台上摆着三张桌拼成的一条长桌,可上下活动的大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既不是宋体也不是楷体的“欢迎新同学”五个大字,连条简单的条幅没有,相比汉诺威的迎新会,这排场委实简陋。
“大家好!我是今天迎新会的主持人,特里尔大学学生会的主席郑春花,今天代表学生会热烈欢迎新来的同学。”
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独董锵锵鼓得热烈,但刚鼓了几下就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小声嘀咕:“马屁精。”
他闻声回头,正撞见王云挑衅地瞪着自己,目光中满满的不忿儿和敌意,在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后,他改朝台上的郑春花热情地挥手。
董锵锵懒得搭理他,把目光重新投向讲台。
“今天讲座一共3个主题,总时长不会超过半小时。所有主题结束后会有自由交流时间。每个人都有机会提问,所以大家中途如果没记下来或没听懂也不用着急。”她顿了顿,“鉴于大家都要在这儿度过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时光。作为一个在这儿学习和生活了几年的‘老学生’,我们想跟大家分享一些经验,希望这些经验能帮在座的各位解决实际困难,或者让大家尽可能的少走弯路。当然我们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所以我们也由衷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同学都能加入学生会,互帮互助,团结友爱,分享成功经验给其他人,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下面由我为大家分享第一个主题:安全。”在众人略感意外的眼神中,郑春花不疾不徐地展开话题,“大家不远万里到德国求学,毋庸置疑,每个人都想早点儿毕业,但这个过程少则两年,多则五六年甚至更久。在这个不短的时间里,大家会面对学习以外各种各样的问题。虽然拿到毕业证对每个人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并不是你们在学业上的成绩,而是你们最后是否能安全毕业。”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听得都很专注。
“有的同学是大学读了一半出来的,还有的可能是大学毕业以后出来的,会觉得‘我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我知道如何趋利避害’。有的甚至是国内高中没读完就出来了,一直是在学校和家长的呵护下学习和生活,但国外不同国内,这里环境复杂。当你在这里呆的足够久,就会知道德国也不是百分百安全。这里会出现各种你想不到的意外。有人在毕业前夕不幸溺水,有的开车出过可怕的事故,有的误入歧途、染上毒瘾,有的因为贪婪被骗财骗物骗人。如果这些还是个例,那另外一个隐形群体就有些庞大了,也就是那些因为屡考不过而陷入自我怀疑和背负巨大压力的同学,他们中的很多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同学们,抑郁是病,虽然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却是很多留德学子都会碰到的拦路虎。我们真诚盼望每个同学都能远离各种疾病的困扰,由衷希望同学们能一直安全,这其中既有人身安全,也包括心理安全,同时做到自珍自爱自律,远离一切违法乱纪行为。当你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他人威胁有生命危险时,请第一时间报警。报警电话跟国内一样是110,急救和火警是112。如果碰到无须警方处理但你个人又无法独立解决的问题,可以第一时间跟学生会联系,我们的电话和邮箱现在可以告诉大家。”
她站起来,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台上坐着的另外两人也如法炮制。台下传出一阵细密的窃窃私语。
……
董锵锵还在回想刚才的情景,就听身后有人招呼他的名字。
本来听完讲座他就打算告辞,但郑春花让他等等自己。董锵锵猜测对方十有八九有事想说,以为跟免课有关,就留了下来。
他闻声转头,只见郑春花朝他挥了下手里的头盔,迈着轻盈的步伐朝他快步走来。她脸颊上的创可贴已经去了,脸颊处依旧是一片惨淡的鲜红。讲座上她穿的那套淡绿色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又变回了上午的红摩托车服,头发也从刚才的马尾辫恢复成瀑布散。
走近后的郑春花还未开口,董锵锵已经把手里的水果递了上去:“秋天应该多吃水果,好的快。”
他没问对方有什么事想说,他等着对方主动开口。
“谢了。”郑春花笑着接过水果,用手指了指门外,示意董锵锵往外走,“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想到你是学生会主席。”董锵锵实话实说。
“你在这边没认识的人吧?”郑春花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董锵锵有些惊讶,自己并没跟对方说过几句话。
“如果你有朋友在这边,他们就会让你去办公室之前先来找我了。”郑春花笑道,“这样你也就不会跟王云闹误会了。”
董锵锵不想再谈论这个人,哪怕只言片语。他选择了沉默。
“今天他的行为确实欠妥,但他不是坏人。”郑春花替王云解释道,“以后你们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董锵锵感到奇怪:她为什么要替他开解呢?她让他留下就是要说这事?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楼门口,董锵锵抢先一步,绅士地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带着植物清新气味的秋风扑面而来。门外是一道石阶,两人拾级而下,顺着甬路朝停车场的方向缓步而行。
与BJ几乎没有秋天不同,德国的秋天惬意绵长。虽然已近九月中,但傍晚的凉意并没很夸张,体感的舒适度并未随着季节的更替而骤降。
此刻的天空里布满了大片粉紫色的晚霞,夕阳把最后的余晖投向人间,白天都没什么人气的校区此时显得更加空旷和落寞。
“今天来的人好像不多,加我才15个。”董锵锵找了个话题。
“来德读书的总体还是工科和理科多,文科少。特里尔大学是文科大学,所以每年来特里尔读大学的人并不多。”郑春花望着远处淡紫和金黄混为一色的地平线悠悠问道,“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跟你在汉诺威听到的比,你听完会重视么?”
“一般欢迎新人都是欢乐的基调,毕竟大家都是带着美好憧憬过来的。”董锵锵不是和他人初次见面就喜欢高谈阔论自己真实想法的人,但郑春花的待人接物让他不自觉地愿意表达,“很少有第一次见面就语重心长讲安全的。用的例子还都是特震撼的那种,还有你自己的例子。我个人觉得,今天的讲座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他字斟句酌道。
“你是不是想说我老气横秋的?”郑春花笑着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董锵锵慌忙分辩,“我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哈。”
郑春花姣好的面容在夕阳的高光下渐渐凝重:“去年我们的迎新会也是那种传统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讲座后聚餐,餐后甚至还有卡拉OK,但那种欢迎很肤浅,除了浪费同学们捐给学生会的活动经费没任何意义。而这两年出事的中国学生又多,所以我们今年才会把安全作为第一主题,也是希望引起所有人的重视,特别是对你们这些刚从国内出来没多久的。毕竟对留学生来说,学历不是最重要的,平安才是。”
“你刚才在讲座里谈到的那些出事的……同学都是在特里尔上学的么?我是说……”
“那倒不全是。”郑春花摇摇头,“也有旁边大学的。”
“确实太可惜了。”董锵锵不知怎么想起了余江海。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那么讨厌余江海。
“谁说不是呢?”郑春花叹了口气,口气不胜唏嘘,“尤其是当你看到这些学生白发苍苍的父母在德国时的样子。”
她的眼里泛起一阵迷雾。
董锵锵想起自己落地后的种种遭遇,忍不住百感交集,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给父母打电话的冲动。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前后走着,沉闷控制着气氛。
夕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粉紫色的天空被看不见的手换了桌布。
秋日的夜空波光粼粼,清澈而寂静。侧耳倾听,依稀能听到远处零星的人声和车声。
停车场很快就走到了,两人在一辆火红的摩托车前站定。
郑春花边戴头盔边问:“其他记住了么?”
“第二个是考试,第三个是生活,我都记下来了。”董锵锵拍了拍车座,“不过你们讲的信息量太大,我得好好消化消化,如果有不明白的我再请教你。”
董锵锵话音未落,有喇叭声在远处响起,郑春花朝声音处望了望,发动了摩托。
他下意识地望了眼声音来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让他很诧异,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对方要留下自己谈话。
“你先准备和教授的免课谈话,其他事以后再说。”她不放心地叮嘱道。
“好。今天非常感谢。下次我请你吃饭。”董锵锵转过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对了,学生会宣传部长的职位空了很久,老人们都很忙,你刚来,可以试试,正好可以认识认识这边的同学,对你以后的学习和生活说不定也有帮助。当然我也不强迫你,你先想想,下次见面我们再细谈。”
说罢,没等董锵锵婉拒,郑春花已经放下头盔的面罩,钢铁怪兽发出一阵嘶鸣,把董锵锵留在一阵青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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