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绍:小太保 引子 雾
公元896年,大唐乾宁三年。
到了农历白露这一天,寒气就开始渐渐地从深厚的土地里钻出来。
比往日更浓的晨雾笼罩着洹水河边这一片广大的平原滩地。
四下一片寂静,自西向东流淌的洹河也悄无声息,只有河边的杂草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虫鸣。与盛夏聒噪的鸣声不同,此时的虫鸣显得更加凄厉、悲凉,像是濒死前的哀叹。这时,从西边的雾里突然传出一阵人马行路的嘈杂声,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声音的主人们很快便从雾中走了出来,是一队骑兵。他们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走在雾里,向着洹水流淌的东方默默地行进着。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士卒和战马接在他们身后走过。这些士卒穿戴一身戎服,或腰间挎着刀,或扛着骑枪长槊,身旁的战马鞍上还搭着弓套和装箭的挎筒,显然是一支装备齐全的精锐之师。虽然他们面无表情,但每个人的脸上又都挂着寒气,倒与这阴晦的天气十分相配。
突然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小队轻骑从雾里冲了出来。
领头的骑士颈上系着白色的披风,胯下一匹漂亮又骠壮的棕红色战马,那略显年轻却很有一番英气的面庞,则在这一众面黑胡深的大汉中显得格外扎眼。
这名年轻的骑士也同样面带寒霜,眉头微蹙,紧盯着前面的雾气。他的眼睛里不时闪过精光,仿佛要将面前的浓雾看透一般。
白袍骑士沿着行进的行列来到队首,沿途的队列里传来几个声音。
“那是落落。”
“小太保也来哩。”
原来这领头的白袍骑士名叫李落落,正是当今名闻天下的晋王李克用之子。
李落落拍马走上河边的一处高坡,想透过雾往东边望去。
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晨雾早该被初升的太阳所驱散。可今天这天气却格外的阴冷,雾也毫不见消散的迹象。
在这阴冷的氛围里李落落竟感受到自己的额角因紧张而冒出了些细汗。也不由得他不紧张,虽然去年十六岁的他就被父王任做晋军铁林指挥使,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上阵指挥。
李落落又想起了他的父亲李克用。当年李克用第一次跟父亲,也就是自己的爷爷李国昌出征时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想到这他的心又平静了下来,世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何况自己是当今天下无人不知的“飞虎子”的儿子?父王能做到的,自己同样也不会差!
尽管李落落更想待在李克用身边,毕竟人人都知道晋王李克用每战必身先士卒,骁勇冠绝的晋王往往能突入敌阵,率领劲骑一举破敌。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场面!但他也清楚,跟在父亲身边固然威风无比,却也同样凶险重重。
回过神来,李落落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吆喝一声便又向回奔去。身后的亲兵也纷纷拍马转向,跟着面前的白袍而去。
……
在这隐晦的雾里,稍远一些的景象再看不真切了。但顺着队伍,李落落很快还是找到了右军都指挥使李存信的大旗所在。大旗下的李存信正与旁边一骑说着话。听到马蹄声,目光瞧见李落落回来,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
李落落也在马上抱拳回礼。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与李存信说话的那人身上还拖着血迹,腿上甚至还插着一支羽箭。原来是去前面刺探敌情的晋军斥候。也难为他们在这天气里还要去敌前打探,离得近了就难免被敌人马队纠缠发生战斗。
“你先下去,之后好生休养。”听完禀报的李存信用他那十分有特点的声音回应斥候。
有人说李存信讲话有“金石之音”,在李落落听来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存信的声音十分雄浑,充满了力量感。加上他那两条又粗又黑、向两边翘起的眉毛,和穿上甲胄也掩不住的壮硕身材,更是显得威严霸道,打眼看去便是一员猛将。加之他还是晋军李姓诸将中少有的,多以智谋用兵的将领。因此也难怪父王会对李存信恩宠有加,每每都使他领兵做将。对于眼前这位“义兄”,落落心里倒也充满了敬佩。
斥候退下了,李落落便拍马跟上李存信。
侧目看见李存信眉头紧皱,李落落明白,李存信还在记着几个月前领兵援山东,攻击汴军时却在莘县被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在背后狠狠插了一刀的血仇。
自李存信在晋王麾下带兵以来,东征西讨,平黄巢、灭张浚,屡战屡胜,何时受过那样的委屈?何况兵败也并非他作战不力,实在是魏博军背信弃义所致!也亏得他后撤及时才没有蒙受惨败,但也同样因此恼了李克用,竟不顾岐州李茂贞在渭河一畔对长安和朝廷的虎视眈眈,亲自提兵来攻。
而此刻晋军两家仇敌,汴军和魏军正在前方,今日之战对于李存信来说是雪耻之战,自然叫他难以轻松。
李落落想了想转头说道:“义兄勿忧,此次父王亲征,又有我晋军数万精骑在此,何愁不灭了这小小魏博?若今日那罗弘信也在阵中,到时我亲手捉了他来,交义兄你处置。”
李存信听后咧嘴一笑,道:“落落费心了。不过战阵上刀箭无眼,你可万要当心才是。至于罗弘信那厮,我定手刃此贼才泄得我心头之恨。”
李落落目光一黯,偏头抱拳答道:“谨遵义兄之命。”
李存信顿了顿却又道:“落落何必多礼?我们虽非血亲,却也胜似兄弟。你放心就是,到我冲杀之时,落落便在旁为我掠阵,破得此贼,自是大功一件。”
李落落这才嘿嘿一笑道:“那就依义兄之言。”
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一骑向这边奔来。
看到来人背后插着令旗,李落落知道是父王来传令了。那人看见一众亲兵围着二人,也知他们是随军将领,于是匆匆勒马问道:“此处可是骑军都指挥使?”
“我就是。可是晋王有令?”
“传晋王令!敌军已在东面十里河边处布阵。命你右军击鼓进击之时先行袭扰,之后伺机冲敌右阵!”
李存信听罢神情一凛,低头抱拳答道:“末将遵晋王令。”
传令兵见李存信领命,立马又奔回中军禀报。
……
唐代的十里地大概是五公里左右,若是天气晴朗之时早就能探明敌军大概所在。只是今天这雾气迷蒙,才导致晋军斥候现在才摸清地方。但雾气同时也会遮蔽敌军弓手视线,对于以骑兵为进攻主力的晋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优势。不过眼看时间已快接近午时,这雾气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也是未知之数。
“诸军上马!”李存信高呼一声。李存信的大嗓门在战场上确实很有一番作用,起码大伙都听得见将军号令。
这时已不用再为战马保留体力了。听到呼声,诸军纷纷吆喝着翻身上马。
又前行片刻,李落落就渐渐能听到左手边晋军中军传来的嘈杂了。而前方却依旧没有一点响动,想必是对面的主将是布好了阵势想要以逸待劳,防守阻击晋军了。
十里路途对于骑兵来说片刻即至。仿佛是为了战争的到来而准备,雾气比先前淡去了许多。
随着离敌阵越来越近,前方的雾里也渐渐显现出对面敌军的幢幢旌旗和人影。
传令叫队伍暂时停止后,李落落跟从李存信走上一处土丘。此处距最近的敌军已经不过三里地了。望着东边的敌军大阵,依稀能看出对面分成前后两个间隔很大的大阵,前阵又分成了两部,只是不知魏博军和汴军各在何处。
二人紧盯着东面的敌阵,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李存信提着马鞭指着远处的敌阵对李落落道:“魏军前些日子被晋王新败于相州,士气不振,且不知统帅何人,故而不足为虑。那汴军倒是人马众多,主将葛从周麾下又多骑军,先前我与他交手,其用兵很是狡猾,不得不慎之。”
李落落听了倒是不以为然,笑着道:“要说骑兵骁勇,世上还有人比得上我等?管他魏军汴军,遇到父王,都只有乖乖授首的份。”
李存信见李落落毫不在意,心里一动,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此役对于他来说也同样是志在必得!
彷佛感受到暴风雨来临前紧张的气氛,胯下的战马不时打着响鼻,前腿的蹄子在地上轻翻着泥土。李落落拍拍战马的脖子,伸手顺了顺马颈上的鬃毛,试图让这匹从小跟自己长大的爱驹平静下来。
此时北面晋王的中军大阵开始传来号角的呜呜声。李落落骑在马上望去,但见北面军中旌旗猎猎,人马攒动,声势十分浩大!
这时他也顾不得安抚坐骑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激动不已!
对于他们这些在乱世中成长的儿郎们来讲,战争能带来一切,无论是土地、人口、财富,还是更高的权力,统统可以依靠直接的暴力来取得。李落落想象的到,不仅是自己和身边的李存信,军中的众将,乃至普通的士卒,乃至那远处大旗下的晋王李克用,所有人都怀着和自己同样的情绪。每个人都在想象着赢得此役之后的好处,当然,必要的前提是胜利。
是役汴军有五万余众,依托洹河结阵,包括有葛从周和氏叔琮所率的汴军三万人马,以及前些日子接连在晋军攻破成安、临漳等城后,被罗弘信收拢而来的魏博残军两万余人。其中汴军从山东匆匆赶来,尚未休整完毕,魏军又多是些残兵败将。反观晋军却是连战连捷,前些日子晋王又在魏博境内数州放纵晋军四下劫掠,可以说士气正盛。不论李落落还是李存信,都认为此战必胜无疑。
时间转眼就到了午时,虽然天空还是那片阴云,但先前积聚的晨雾已经开始渐渐消退,视野也逐渐开朗起来。
此时李存信所率右翼兵马都向大旗这边聚集而来。右军多虽是上个月随李存信在莘县战败后的残军,但加上李落落所率铁林军千余人,马步两军也有近万之数。而右军的士卒们和李存信同样视此役为雪耻一战,个个都憋着一股气在。
太阳还是藏在阴云中不肯显露,但却丝毫不妨碍战事的进行,灰暗的天空反倒使这方圆数里充满肃杀之气。
北面中军还在向东推进,晋军步兵多在中军,但仍有晋王亲军万余精骑,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铺在洹水边的这片土地上。人马行进,犹如沸水一般,场面壮阔不已。
很快地,战鼓声从中军传了过来,隆隆的鼓动声一下一下敲在李落落的耳膜上。
中军开始发起进攻了。
呐喊声、鼓声、马的嘶鸣,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战歌声,统统交织在一起,整个战场充斥着这样的嘈杂。
晋军的主力步卒犹如浪潮般向前涌去,很快两军的步卒就在前方展开了激战。
“走!”李存信高声大喊,接着便提马向前跑去。李落落也随即拍马跟了上去,身后的骑军也很快就跟着动了起来。
沸腾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在李落落听来却犹如天籁。在李落落看来,骑在马上的自己就是这个天底下最强大,最锋利的利剑。
疾风从耳边刮过,和不远处的喊杀声混在一起,李落落能感觉自己的血气正在从腹部不断向上翻涌,眼睛都不由得眩了几瞬,也就在这几瞬后,前方的景象变得格外清晰。
李落落跟随李存信向战场东侧迂回,没用多久就绕到了敌军右阵的侧面。不过他们并没有贸然向敌军侧面发起冲击,而是一边和敌阵保持距离继续绕行,一边挽起弓向敌阵骑射。
对面敌阵中的弓手也不甘示弱,双方的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从马上中箭跌落下来,但毕竟步兵阵型要比骑兵密集的多,加之晋军又擅长马上骑射,因此对面倒地的步卒却是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渐渐不再像刚开始那样震动,双方步卒僵持在了一起。继续下去,就要看哪一方更能耐得住这残酷的杀戮了。
李存信的右军则不断向东面突入,想从南面将汴军北面的敌军前军包围起来。但显然敌军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不时有马队从敌阵中钻出试图纠缠住李存信所率的右军骑军。不过显然他们战斗力要远逊于晋军骑兵,稍一接触便败却溃散,只得远远随着而不敢近前。
敌军将领似乎意识到了李存信带来的威胁越来越大,前方突然冲来一支人马甚众的骑兵,奔着这边而来。李落落见了,立马向李存信高呼:“义兄,末将请战!”李存信没有闲暇迟疑,在马上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李落落心里一喜。“随我杀!”当下吆喝一声便向那股敌骑迎去。身后立马有一支骑兵从右军中分了出来紧随他身后——这即是刚归入他指挥不久的铁林军,乃是李克用精心为他所选的一股骁勇之师。
李落落虽未冲在最前,亲兵们却也不敢怠慢,紧紧在身侧护卫着他的安全。两方人马越来越近,连对面骑士的脸孔也看得见了,随即两支洪流狠狠地撞在一起!
人的呼喊和马的嘶鸣乱成一片,鲜血四溅,两股骑兵硬生生地被逼停在一处。李落落见状带着亲兵突出去。突然他目光一瞥,看见一将带着一众人马在阵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他当即摘出弓来,娴熟地从身侧抽出一只箭来搭在弦上,目光一凝,随着弓弦崩的一声脆响,一束闪光便向那领头之人飞射而去!
接着便是那边人马中传来一阵惊呼,竟是那领头的将领被他一箭射下马去!身边一众亲兵看在眼里,皆大声叫好。李落落却拔出长刀,大喝一声,提马向那乱阵中冲去。一众人紧跟其后。
李落落所过之处,随他刀光划过,皆是人仰马翻,无人可当。那边射落的将领已经被亲兵又扶上了马,正要向后退去。
李落落哪里可肯给他机会?当下便拍马冲去。几个敌兵见势来挡,也被身后李落落的亲兵几箭射下马去,那边一伙人急忙护着马上的将领开始向后跑去。
李落落直追而去,一个敌兵反身冲来,却被他斜劈一刀直接将其砍下马去。鲜血喷溅了他一脸,眼睛也被鲜血所蒙。李落落舔舔嘴唇,血液那特有的苦涩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再度挽起弓来,搭箭,拉弦,手指一紧,箭已向前射去,而弓弦竟崩的一声断开了!但飞矢却再次精准地将那敌将射下马来。
那边敌将的亲兵见状再也不敢停留,抛下落马的将领四散而去。这边李落落立马带着亲兵奔去那敌将所在,只见其趴在地上早已不知死活。一个亲兵当即下马,将那人头颅用刀割下,交给李落落。
李落落揪着头发,高举向天,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大喊:“尔等将军已死,速速投降!”一众亲兵皆也都随他大喊。
敌军见他手提头颅,又不见了将旗,也知他所言非虚,于是纷纷向四面逃散。
李落落又重新聚起人马,四顾环望,只见周围皆是喊杀声一片,乱成一团。他的目光搜寻着乱阵中的旗帜,想要找到李存信的右军人马。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鼓声大作,号角声也昂然响起,轰鸣的马蹄声像波涛般奔涌而来。李落落顿时神情一振,他知道,这么大的声势,定是父王亲自率军发起进攻了!
当下他也不再去找寻李存信的人马,带着铁林军向北处杀去。
敌军的人马早就在晋军步卒的攻势下开始不断向后调整防线,而此时随着晋王亲率主力出动,加上李存信在侧翼的伺机袭扰牵制,敌军前军的左右两个大阵皆已经呈现摇摇欲坠之势!
李落落率着铁林军直冲入敌阵,在其中狼奔豕突,更是所向披靡。
敌军整个阵型愈发混乱,再也无法有效地组织起防御。于是陆续有人开始向东跑去,从一个两个,到一队两队,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向东溃散了!此时汴军前军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了。
喊杀声完全被哀嚎声所取代,不知多少人会死在晋军骑兵马下!
李落落此时却察觉到一丝异常。按理说前军开始支撑不住,敌方后军不可能看不到。就算因为天气原因看不真切,前军将领也理应会向后军求援才是。可如今直到敌军前军彻底败退了,后军却依旧不为所动。双方人数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对面竟能对友军的压力熟视无睹,要放任晋军将其两军逐个击败?
李落落停了下来,没有接着去追逐那些溃散的敌军,而是扭头寻到晋王的中军大纛,率人马奔那晋字大旗而去。
……
还未到晋王旗下,李落落就远远看到了李克用在马上那高大的身影。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从躲藏的阴云里露出了半个脑袋,时间也不知不觉溜到了未时。
此刻阳光斜斜而下,打在战场上。李落落离李克用越近,越是感受到父王那雄伟的英姿。在他眼中,那淡淡的斜阳撒落在父王身上,却迸射出无比耀眼的光芒!李落落心中升起对父王无限的景仰,又顿时生发出无限的豪情。
李克用也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身姿。虽然战场形势复杂多变,但眼看敌军前军被击破,李克用此时也同样心情大好。还没等李落落近到身前,李克用便大声向他招呼:“落落今日可要奋勇杀敌!”身边一众将领也纷纷吵嚷起来。
李落落听了,立马抱拳正视李克用道:“父王英勇无敌,诸将实心用命,落落不敢为后。”
李克用听后瞪大了那仅存的一眼,抚着胡子大笑道:“落落自然不会堕了俺的门面。”然后笑着对周围众将道:“待破了敌军后军,尔等皆有封赏!”诸将皆大声应是。
接着李克用收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杀,望着东边道:“传令!以李嗣源为左军,李存信为右军,李嗣昭、李存贤留后。待一刻后击鼓为号,击敌后军!”
“末将等得令!”众将神情一凛,抱拳遵命,接着便各自领命寻自己本部人马去了。
李落落也正要随李存信而去,却被李克用抬手留下。
“落落便随我同去。”面对自己的儿子,李克用又换回了笑脸。李落落心中不由得一暖,高声应是。
……
此时阴云已经彻底飘散远去,炽热的太阳挂在高空。眼前就是汴军最后的阵地了。
晋军主力骑军紧紧随在晋王的中军大旗身后。向着汴军,马速越来越快,由一开始的慢跑变为快跑,再由快跑化为离弦的箭!
甲胄溅上的鲜血早就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身后的白袍也看不出其本来的颜色。但李落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倦容。策马在李克用身后,前方是父王深厚的背影,背后则是万马奔腾。他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身后这支军队更强大的事物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他们的马蹄踏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们去征服,他们会战胜一切。
随着双方间的距离进入射程,对面汴军的弓弩开始向晋军射击,晋军也在马上骑射还击。双方的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落在甲胄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不时有晋军骑兵落马倒地,但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此时停下就注定要被万马践踏而死。
李落落听见一支箭弹在他的兜鍪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但他心中毫无畏惧,随在李克用身侧。因为弓弦崩断,他早已舍弃了那弓,跟身边亲兵取了一支骑枪,用臂膀紧紧夹着,直指向前方。
一箭之地跑马不过几瞬。晋军骑兵犹如尖刃,狠狠插向汴军阵中,拼杀声顿时四起。
李落落带头冲进敌阵,汴军步卒根本抵挡不住冲击,紧密的阵型硬生生被撞得四裂。看准一个汴军士卒,那人刚举起刀,李落落手中骑枪却已经在他顺势穿透了那人的胸膛,只留下一双错愕的双眼。
李落落任由长枪留在他身上,拔出腰间先前就已崩了口子的横刀继续向前杀去。汴军阵型的裂口被晋军骑兵越撕越大,晋军步卒也从后方赶了上来。各处人马都杀在一起。
晋军骑兵在突入汴军阵中之后,由整体一部又分出无数股马队,在各级都将的率领下在汴军人马中默契地向着不同的方向左冲右突,犹如一阵旋风将汴军大阵不断由分割成小部。李落落杀得兴起,也率铁林军离了主力向侧面杀去。这完全不像是在打仗,更像是一场围猎!
虽然汴军还在拼死抵抗着,但在晋军猛烈的攻势下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起来。越来越多的汴军在这片平原上被四处纵横的晋军分割开来,整个汴军的阵势渐渐开始崩坏。慢慢地,还在勉强维持着编制的汴军开始被组织着向后退去。
战场的局势已经明朗起来。被包围着的汴军正在被晋军的步卒和骑兵联合绞杀,而还未被晋军缠住的汴军也向东边的营寨退去。李落落抬眼一看,那龟缩着的敌军大旗也开始向后移动了。亏李存信还说那汴军主将葛从周用兵狡猾,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虽然还有几处的汴军在苦苦支撑着,但越来越多的士卒已经开始不顾一切向后逃去。晋军就像一股惊涛,奔腾着向已如一团散沙般的汴军席卷而去。汴军分出部分人马阻截晋军,剩下的主力慌忙向东面营寨撤退去。
此时不趁机扩大战果更待何时?当下李落落便率着铁林军冲破围堵向退去的敌军追去。
手起刀落不知抹去多少敌军性命,一路追杀而来,随着不断的走散和减员,身边铁林军的损失也越来越大,但眼前可见的就是汴军河边大营了!李落落向四周环顾一圈,身后晋军还在和汴军残部一边纠缠一边向这边杀来,左右尽是溃散来的汴军士卒,正争先恐后地向前方跑去,而前方正是汴军大营所在。
汴军营前临时放置了不少简陋的拒马,逃兵们乱作一团,却将拒马也冲撞得七零八落。把守营寨的汴军发觉到了不远处李落落的这一股人马,一个将领似在呼喊些什么,试图指挥士卒将营门闭合。可从后方逃命来的溃兵源源不断,汴军营门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所阻塞。
看到如此机会,李落落当即振臂高呼:”立功封侯就在今日!随我杀!“便狠狠一踢马腹,带着铁林军向百步的寨门前杀去。只要能夺了营门,等到后方晋军杀至,此役就到此为止了!
那边汴军意识到李落落要来夺门,立马有人组织起一队步卒,向这边反向杀来。
李落落见此知道对方想要缠住自己拖延时间好关上营门,于是冷哼一声,也不去硬碰,突然拍马带着人马想要向右侧绕去。
右侧正是洹水河的岸边。随着天气转寒,河岸边的沙土虽不再像原本一般松软,但策马其上,沙地加上劳累,李落落还是明显地感觉到马速变慢了许多,心里不由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突然有几骑在奔跑时突然伴随一声惨叫,连人带马瘫了下去。
“有坑!”不知身后的谁喊了一声,原来这河滩地上竟不知何时被汴军挖了许多陷马的暗坑!
李落落心下一苦,但看到近在咫尺的营门,他实在不忍就此放弃!一边在心里祈祷着,一边用双脚夹紧马腹,手里缰绳用力一甩,胯下战马理解了他的意图,也拼着力气加速奔了起来。身后一众不敢怠慢,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眼看着就要冲出这片滩地,李落落甚至能看得见那边营门处挤在一团的汴军以及汴军脸上惊恐的表情了。
就在此时,李落落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一轻飞了出去!耳边传来一声马的哀鸣,接着便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彷佛撞到巨石一般。心里暗呼一声糟糕,剧烈的疼痛还未袭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