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绍:小太保 第五章 花园
一阵鼓声把李存绍从睡梦中吵醒。
他刚想接着睡下,鼓声却越来越大,震动着耳膜叫他没法找回睡意。李存绍坐起来正想骂娘,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此时已是五更三点,正是晋阳城的鼓楼敲响报晓鼓的时候。从中城中央的鼓楼开始,各条街道上的鼓楼依次跟进,整个太原很快就群鼓齐响。城里几处寺庙也跟着撞响了晨钟,隆隆的鼓声和悠扬的钟声交织在一起,把人们从沉睡中唤醒,整座太原城也开始迎接东边初升的太阳。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李存绍还是决定起来了。这里的床睡着虽然比不上后世,但好歹也比前些日子在军营里舒服。
此时的天才刚蒙蒙亮。李存绍从卧房找了件圆领袍穿上,刚打算出门,外边那伺候自己的仆人也端着食盒过来了。
李存绍带他进了屋,仆人放下食盒正要告退,李存绍留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仆人恭敬地道:“回主人的话,小奴原叫做马回,后来进了府韦内侍唤我狗儿,若不嫌弃主人叫我狗儿就是。”
李存绍想了想,觉得把一个人叫做狗儿太过奇怪,便说道:“以后你还叫原来的名字,有人问就说是我的吩咐。”
马回原本就因无依无靠,在府中常被人欺侮,见李存绍竟然叫自己改回原名,顿时跪下向李存绍千恩万谢。
“起来吧,不算什么。”李存绍倒觉得这没什么值得谢的。
见李存绍开始吃食了,马回正想回退,却又被李存绍叫住:“回头去寻个屏风来放我屋里,昨夜总感觉有寒风钻进来。”说罢便挥挥手叫马回下去了。
李存绍打开食盒,此时人们多还习惯一日两餐,但自家因为武人习性,李克用连带着自己兄弟几人食量都很大,因而还有吃早餐的习惯。
食盒里面是几个金黄酥脆的芝麻胡饼,一碗粟米粥还冒着热气。这早餐与后世倒也差不多了,很合李存绍的口味。心满意足地吃完后李存绍便重新起身,今天该去拜访自己的“母亲”了。
母亲刘氏离李存绍住的院子并不远,沿着朱红的萧墙向北走一阵就到了。到了刘氏住所却被仆人告知刘氏并未在寝宫。
李存绍又折头来到了王府的后花园,花园地面上到处是被秋风吹落的黄叶,风一吹起就簌簌作响。此时已近秋末,园圃里自然没有什么争奇斗艳的花丛精致,只有菊花此时正是盛开的景色。
唐人素爱牡丹,自己母亲刘氏却和陶渊明一样偏爱菊花,于是晋王府的后花园专门有一处园子种着各式的菊花,李存绍知道刘氏一定在花园深处赏菊。
果然还未见面,李存绍耳边就传来不远处园中的阵阵莺燕笑语。走近深处,声音正从花园中的一处亭子中发出。
深秋之际亭子自然不会四面敞着,而是用了毛帷挂在周边遮住空缺,只留下背风的一小面供人出入。亭子并不小,相反还很宽敞。
李存绍走到亭外,好奇地问道亭边的侍从:“除了母妃,里面还有什么人?”
“回小太保的话,曹夫人、陈夫人和几位公子也在里头。”
李存绍点点头,来到台阶下高声道:“孩儿见过母亲。”
“落落来了,快进来。”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李存绍这才大步跨了进去。
进了亭子李存绍微微有些惊讶,亭子里温暖如春,完全不像是在萧瑟的秋季。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温暖的来源——亭中的几座熏炉。炉中烧的是银碳,这种河东特产的碳烧起来能释放很多热量,却又不像黑炭燃烧时会冒烟,而且夹杂着特制的木碳反而释放出令人精神舒缓的香气。
亭子里面的三位夫人正坐在矮凳上,每人身前的案上都摆着精致的糕点。自己母亲坐在首位,曹氏和陈氏则坐在下首的两侧。亭里没有婢女,倒是自己的三个弟弟:存勖、存霸、存美,此时正围坐在曹夫人的身侧。实际上曹夫人在前年还生了存礼,想是因为太小所以没有带出来。
李存绍在母亲身侧坐了,很快刘氏等人就接着开始了刚才的话题。李存绍则观察起亭中的几人来。
李存绍最感兴趣的是围坐在曹氏身边的三位弟弟。三兄弟中年岁最大的李存勖现在不过是十二岁,存霸和存美则还是八九岁的年纪。三人很快就发现了李存绍在注意着自己,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李存绍则对着几位弟弟微微一笑,说实话他还真没想好今后怎么与这三人相处。
李存绍又将目光投向几位夫人。自己的母亲刘氏生性贤惠且无妒心,和曹氏的相处一直都甚为融洽,二人说着女人间的话题和府中的趣事,不时展颜欢笑。一旁的陈氏却并不怎么接话,只是坐在一旁低头品着茶水,显得有些孤僻。比起曹氏身边的众子环绕,陈氏则一个人独自坐着——她是去年宫中赏赐给李克用的宫嫔,虽然受宠却一直没有生育的迹象。
不过刘氏三人毫无疑问风姿都很美貌,且又各有特色。母亲刘氏的雍容,曹氏的娴丽,陈氏的清雅秀气…
这时曹氏突然将话题转到李存绍身上:“落落今天看起来生龙活虎,可前些日子军中来信却说你阵前受了伤,是真的么?”
刘氏闻言也转身握住李存绍的手,目露关切地看着自己。几个弟弟更是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李存绍摸摸后脑勺,笑道:“劳阿娘和夫人挂怀。先前是受了些伤,还好阿父勇武保全了孩儿。伤势并无大碍,这几日就已经好了。”
刘氏皱起两道峨眉,故作生气地说道:“出师时我就劝过你勿要跟你阿父去,可你偏要去。就算你弓马娴熟,可那战阵上刀剑无眼,一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饶是你父亲那般善战,身上也不知多少伤痕疤迹。”接着话锋一转,柔声道:“听阿娘的,以后就在这太原府里跟母亲过安稳日子,征战之事都交由你阿父和那些义兄去做就好了。”
正要开口,一旁的曹氏却笑着道:“姐姐担心并非不无道理,可儿郎们也自有志气。若非晋王南征北战这些年,我们一家也难有此间的安稳可过。存勖他们也一直羡慕能去沙场杀敌,前些日子隔一会就要催问我落落的信呢。后来又听说落落立了功,这不大军刚回来就吵着要来见他们的长兄。”说着抚了抚身边几个孩子的头。
“阿娘说的是,曹夫人说的也对。孩儿出战也是想要为阿父分忧,为朝廷效力。作为长兄更要做几个弟弟的典范,好叫他们成长为像阿父那般顶天立地儿郎。”
“长兄说得对!我也想跟阿父打仗!”存霸也昂着拳头喊道,一旁的李存勖连忙伸手去捂存霸的嘴。
刘氏叹了口气,道:“知道说不过你们。不过落落要答应阿娘,无论如何都要护好自己。”
李存绍从蒲团上单膝跪下,学着军中的样子向刘氏道:“谨遵王妃之命。”
……
李存绍离开花园时外头将近黄昏了。李存绍闲着没有事做,回去也只能看看书当作消遣。于是便去王府的马厩取了匹马出府,打算去街头逛逛。
靠近王府的都是些官门衙署,不过如今的年头动乱异常,大批士绅官员还乡的还乡,远迁的远迁,加上李克用并不重视文官集团,单靠着判官郭崇韬、行军司马李袭吉和弟弟李克宁等人管理着诸多行政事务,因而此处也显得甚是冷清。
一直往东城走,百姓才多了起来。不像长安还遵循着严格的坊市制度,太原府的坊市界限早已被打破。热闹之处熙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声,让李存绍瞥见一点印象里盛唐的影子。但路边乞讨的流民却提醒着李存绍,太原府之外是一片兵荒马乱的世界。
李存绍便顺着人流随意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西城最繁华的西市。
不远处一伙人群吸引了李存绍的注意。李存绍走进,只见人圈围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中年汉子和一对年轻的男女。汉子约莫三十来岁,一对男女都和自己年岁相近。三个人都垂头蹲坐在地上,从周围人的讲话里李存绍才听明白那中年汉子是要卖自己的女儿。
乱世之中抛妻弃子,甚至买卖妻女的事并不少见。李存绍摇摇头正要走,却瞥见那女子抬眼看向他。
李存绍一愣,仔细一瞧竟发现那女子很有几分姿色,纵是身披破布,面目蒙尘也遮不住小娘那端正的五官,反倒让她一对好看的双眸显得更加明亮。
李存绍脑子突然冒出“珠玉蒙尘”这个词来。想了想他还是住了马,提着缰绳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那汉子一幅瘦骨嶙峋的样子,但眉目倒并不猥琐,反而莫名透露一股儒雅。见李存绍牵着马,仪表堂堂,知道他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忙拱手道:“小郎君可是愿买去小娘?”
李存绍摸了摸口袋,自己出门好像没带钱的习惯。于是他蹲下看了眼在一旁低垂着头的小娘,伸手示意汉子侧耳过来,低声对他道:“我是晋王之子,不过出门仓促没带钱财。我不仅愿买这小娘,还愿给你二人一个生计。你可愿意跟我回府?”
那汉子目露疑惑,但突然看见李存绍马鞍上的纹路,立马跪下向他拜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李存绍一边带着三人回府,一边盘问着汉子来历。
那汉子名叫薛羡,儿子叫做薛直。三人本是汾州的大户偏房,祖上也曾有过不少人入朝为仕,算得上当地的士族。前年看局势愈发混乱决定举族搬去蜀地,谁成想路上遇到乱兵劫掠,好不容易才带着一子一女逃出虎口。不过随着身上财物用尽,薛羡三人最终还是流落了街头。
李存绍认真地听着,偷偷瞥见薛姓小娘眼中的泪光,知道薛羡所说之事恐怕不假。
很快四人就回到了王府。回到院里,李存绍便吩咐马回给三人腾两间屋子出来,又接着对薛羡道:“今日暂且住我这里,明日跟我拿些钱财去坊间买处院子。你可愿意?”
薛羡立马带着二人跪地拜道:“我愿意,郎君福比天高...”
李存绍抬手打断他的颂词,又转头向着旁边的薛直道:“我在军中有一部人马,着你做我亲兵如何?如今这世道,反倒是做了军士最能填饱肚子。”于是薛直也千恩万谢过。
见二人都无异议,李存绍便独自回了后院。
李存绍在书房看着书,不知不觉天色黑了下来。正要放下书回卧房睡觉,突然门被推开了。那小娘端着盏灯烛走了进来。
李存绍一怔,“你...”
“奴婢为郎君掌灯。”
李存绍站起来,小娘也站住了。不知她从何处找了身奴婢穿的常服,不过明显不太合身,有些地方的布料趿拉着,胸脯处的布料却被撑了起来,紧紧地鼓着。
小娘脸早已洗过,素净的面庞十分干净,但最吸引李存绍注意的还是那双明眸。黑色的眼仁恰到好处的镶嵌在眼睛里,却又一点也不显得呆板,眉目转动间更是婉转生动。
显然三人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对这小娘可没非分之想。
不过李存绍转念一想,留下小娘倒也正好可以当作人质,免得薛羡拿了钱跑掉,尽管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而且有这样一个养眼的小娘伺候自己似乎也很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