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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锦衣行:草蛇灰线 第十章 此月有主

    清晨时分,薄雾如纱轻笼乐安小镇,一辆牛车平缓地驶在半黄半青的草地上,朝着人烟之处行去。

    辘辘之音,及至一户人家门前缓缓消失。

    驾车的年轻男子放下手中书卷,撩起长衫下摆下了车,走到门前的青石板上,轻轻敲了一下门。在片刻的等待中,他看了一下一下这户人家门上墨迹半残的朱红联纸,上书:

    “书生不穷,黄金屋里人瘦如许;君子唯清,松烟墨底竹岂能折。”

    横批的墨迹黑如暗夜,却与联语没有瓜葛,显然是近来新换的:“大佬变萌新。”

    门开了,一只白兔羞涩地探出头来,看了这青年书生一眼,重新掩上门飞快离去。

    片刻,许折打开门,看了一眼停在那边的牛车,然后邀那年轻书生入门、落座:“你我见过?”

    “未见过,只是路过此地,家师想请你画一幅画。”

    “什么画?”

    “中秋月。”

    许折警惕地摇摇头:“中秋已过旬月有余。”

    “不妨事。”年轻书生说着便从腰间取下一个木制小葫芦,递给许折,“此为定金,有缘自会相见,那时你将画好的画给我,无缘也没关系。”

    许折望着那小葫芦,喉结不由自主地蠕动一下,他现在只是一个萌新,但他的眼光是大佬级别的。

    这小葫芦不是凡品,阅宝经验颇为丰富的许折基本可以肯定,而且眼前这看上去平凡到极致的人隐隐让他心惊,再加上他开口就要许折画月亮,事情便又多了份扑朔。

    许折不接,只是问:“画别的可以吗?要么我给你老师画两只小兔子?”

    “只要中秋之月。”

    许折郑重地推开了那只葫芦:“画不了。”

    “那便算了。叨扰良久,此书算作赔礼。”年轻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本灰蓝色封面的书册放在了桌上,然后起身离去。

    年轻书生驾着牛车缓缓离开,留下的车辙印像大漠沙痕,风一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折拿着他留下的书册,目送着牛车缓缓离去,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难言的冲动,去将车帘掀开,看看那年轻书生的老师长什么模样。

    陈小青给他端来了早茶:“少爷,这人怎么知道你会画画的?”

    “兔子告诉他的吧。”许折随口说道,思绪却还未回过头,又是变数……

    以前没这么一号人找上门求画,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对月亮这个词很敏感。

    陈小青撇撇嘴,接过了他手上的书,《小学》。

    “朱熹……少爷,这名字听起来好耳熟啊……但就是想不起来。”

    “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这位。年代久远,记不清正常。”

    许折将茶做漱口水喷着玩了一会,才又坐下翻起了这本书。

    《小学》算是一本不太常见的蒙学读物,全书六卷,分内外两篇。内篇立教,明伦,敬身,鉴古,外篇嘉言,善行。

    许折没记错的话,朱熹应是南宋人,哲学家、儒家理学集大成者。只是在这个诡异地延续了两千三百余年的大唐,没有什么宋元之说,太多的该青史留名的风流人物、英雄豪杰、帝王将相淹没在了滚滚江水之中,未见载史书。

    朱熹按照现在的唐历来算,也亡故一千余年了。

    不仅是大唐延续的诡异,西方的历史进程也严重滞后,许折在元婴期时去过那边,还没有迈入蒸汽时代,倒是一股浓浓的骑马与砍杀的既视感,而且那边深受妖兽、古兽困扰:恐龙遍地走,猛犸满街吼,鳄鱼水边苟,滑稽吓得吃手手。

    至于北地的巫族,藏着的秘密就更多了,巫术、占星、人偶、四漩图……

    “光怪陆离的世界。”

    许折轻啜一口茶水,杯中深褐色的茶叶印在他的眼瞳中,像是茫茫宇宙中飘着的孤舟。

    他又想起了大唐王土里的几个禁忌之地,关内长安的升龙场,陇右沙洲的太虚荒地,岭南浔州的鬼域遗址,江南黔州的空间断层……

    还有那个曾经误入的水底世界:渗水的岩壁刻满似曾相识的物理公式,这些眼熟的公式被他从未见过的奇怪参数所修正,好像彗星的尾巴,冗长但唯美。

    还有乱而有序的以小篆、隶以及可能是金文、石鼓文或其他古文字,夹杂书写的奇怪话语,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最后以标准正楷写的那一句话:“一叶蔽目,不见苍茫,悲哉!”

    再有唐外之地:

    三万唐骑折戟沉沙的神农架、唐榆宗越过巫族亲征未回的北之极地、颠覆似域外文明的玛雅、棺木成山的大西洋东岸、常年阴兵借道天现双月的哲罗古国……

    到处都是秘密。

    让人心慌又心动的秘密。

    许折舔舔嘴角,品尝着清茶留在嘴边的余韵,神识已然是遨游星辰大海。

    “算了,还是先发育吧。”许折想,那些个个鬼一样的地方,元婴期的他想想都头皮发麻,当敬而远之。

    上次被人围杀身陨,得苍天厚爱,泉水复活,这次真的不能浪了。

    ……

    ……

    远处,那架牛车在夕阳下渐渐变淡,然后像水纹一样缓缓消失,下一刻,它出现在了长安一条幽窄的小巷。

    宽大的牛车被卡住了,老牛回过头,抬起爪子尴尬地挠挠牛角。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年轻书生下车,抓着书啪啪啪对着它的头就是一阵敲,“枉我每天教你读书,教了几百年还不识字,早上给我开门的灵兔都比你聪明。”

    过后,他静了静气,对车厢内的人恭敬地说:“老师,我们先下来吧。”

    伴随着车门碰撞墙壁的轻响,车内传来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车门打不开,你让我怎么下来?”

    “那?”

    “先把牛打一顿再说吧。”

    “好的,老师。”

    半个时辰后,一戴着破毡帽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与一白衣胜雪儒冠正戴的书生,进了长安最好的酒楼,要了最好的酒菜。

    老牛在外头幽怨地啃着书。

    “老师,学生近来读了许多程、朱二子的书册,他们与老师的见解颇有出入,却也能自圆其说,甚至有些还颇为精妙,我有些疑惑。”

    “殊途同归。”

    “老师,你又敷衍我……”

    “你早已不是蒙稚学童,不要一有疑惑就来问我。”

    年轻书生:“可是你对周师兄都是有问必答的……”

    “你这么委屈的表情和谁学的?那头白痴一样的牛吗?”

    年轻书生将最大的那块牛肉夹到他老师的碗中,说道:“老师,我们换个话题吧。今天老师您为了船守运系明月之事,特地跑去衡州淮梅,那小辈捷足先登,还不肯让,老师你怎么看?”

    “命里三尺,难求一丈。天运厚薄具有定数,况先后有序,他不愿换,便是船守缘浅,如此。”

    年轻书生又问:“老师,以您的手段,是否可以移花接木,转嫁这方大气运?”

    中年男子抬起眼,深邃苍老的眼底似乎藏着黑漆漆的星空:“你知道你为什么比不上船守吗?”

    “为……为何?”

    “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课吗?”

    “窃人隋和者,大贼矣,自绝于德,不容于世。”

    中年男人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喝酒,喝了许多坛酒。

    千杯不醉,不过如是。

    最后,他带着年轻书生出了酒楼,空手进,空手出,无人敢拦。

    牛车又缓缓行进,中年男人闭上眼,倚在垫枕上,轻声呢喃:“夫子不出,儒道何以兴……可现在看来,夫子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了,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