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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锦衣行:草蛇灰线 第七十三章 凋零的故事

    衡州淮梅,大雨初歇,窗边那朵被赵梨忧切断的花,湿漉漉地躺在花盆的泥土中,花上的毛毛虫已然变成一动不动的蛹。

    她的父亲给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许闲音远远地伫立在赵家外头,不知所措地搓着衣角,视线所及,是神情肃穆的陌生人、祭台上的贡品、纯白而严肃的装饰……她感到害怕、茫然。

    赵县丞平静地穿着丧服,脸上望不见悲伤,和和气气地接待一个又一个来客,那些客人揣着各种心思准备了许多“节哀顺变”的悼词,然而不知如何说出口。

    忙碌一天,宾客散尽,赵县丞找了把大铜锁,将她女儿的房间锁了起来。

    房间内,她养的小花猫站在窗沿,懵懂的视线随意浏览:

    半截黑黝黝的重剑倚在墙角,断痕清晰可见,它记起了,有一段时间,它的主人经常扮作男装、背着重剑外出,直到有一天,重剑断了,她再也没那般出去过;

    梳妆镜旁放着半壶梨花酒,小花猫忽然又记起,赵梨忧喜欢读书、喝酒,却很少摆弄胭脂水粉,它想,梳妆柜中放着的说不定也是酒,许折家酿的酒;

    枕边泛黄的古书,冰冷冷地展示着它认不识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蚊子,它害怕蚊子,所以从不接近她看的那些书,后来它才知道,它害怕的不是蚊子,是那些古怪的文字本身;

    正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个老旧纸鸢,这是它一个多月之前从一棵树上叼回家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它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埋了一具尸体,那人来过它家,它的主人叫他许折。

    忽地,小花猫一惊,它低下头看着脚边的花盆。

    花盆中的残花无风自动,落在土中的娇嫩花枝奇迹般地抖落一身湿泥,摇摇颤颤地重新接回伤口。

    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然后畏畏缩缩地继续观看下去。

    那封闭的虫蛹有了动静,颤动间便从其中钻出一只弱小的黑色蝶。黑色蝴蝶伸了个懒腰,然后蓦然撑开双翅,身形虽小,其势若鲲鹏。

    蝴蝶看了小花猫一眼,后者惊叫着跳下窗,跑开了,再不走,好奇心会害死猫的。

    ……

    黑色蝴蝶慵懒地落在赵梨忧的棺木之上,放下一朵小白花,以此为奠,便一振翅离去。

    途经之处,枯树逢春,涸辙盈水。它飞过许航家的武馆,飞过闹市中一僻静庭院,里面那死亡的老树竟然又焕发了生机,连带着地下的巨型网络也沾上雨露恩泽。

    极远之处,许航驱使着精密机关兽,拆解着他师姐的身体,头、四肢像玩具一样随意组合,忽然听到他师傅一声“有趣。”

    “师父,怎么了?”

    葛衣中年人躺在摇椅中,喝着茶水:“破茧成蝶,复我枯树。那乐安小镇,怕是又要出个了不起的人物。”

    中年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你以前追求的那小女娃,叫赵梨忧是吧?”

    许航笑一下:“过去的事了。”

    一想到赵梨忧,他自然又想到了坑他的许折,难免有些唏嘘,再见之时,他们两人的差距可能是云泥之别。“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念及此,许航又说:“师傅,待我筑基,我打算去蜀山那边看看。”

    “可。”

    闻言,许航心中一喜,他已经想到了许折再见到他时惊讶、惶恐的表情,这种感觉,太舒坦了。

    不仅要去许折那边转一圈,他还要乘豪华云舟,去赵梨忧家转一圈,过后在她后悔、祈求的表情中飘然离去,不对,临走之前,还要再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感谢当年冷眼以待”,这种感觉,太舒坦了!

    ……

    小镇上,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专心致志地书写着符篆,口中念念有词:“生意不好做咯……满堂济济,无一句良言,衣冠楚楚,皆是亡国之调……”

    突然之间,他抬起头,像是有预谋一般,一只黑色蝴蝶自他缓缓眼前飞过。

    道人不理。

    那灵性的蝴蝶竟然又飞回头,再次于他眼前绕了一圈,如此循环往复三五次。

    年轻道人无奈地笑一笑:“野猫蹭我机缘,兔子蹭我机缘,现在蝴蝶又要蹭我机缘……罢了,便予你前程似锦。”

    他一挥手,一袖清风送进蝴蝶翅膀之内,风力裹挟着黑色蝴蝶翩然旋转。

    许久之后,蝴蝶满意地绕着他飞了几圈,落在签筒之上,朝他点头致谢,然后乘道人不注意,从里面抱上一支签,抱了就跑,速度飞快。

    道人伸手指着远去的小蝴蝶,过了好一会才幽幽说道:“是我庄周拿不动刀了,还是现在的蝴蝶飘了?”

    ……

    赵梨忧下葬之前,她父亲最后开馆看了她一面。

    她躺在上好楠木棺之中,着一身素白衣裳,青丝馆起,碧玉发簪端庄地插在发间,面容宁静祥和,唇上却点缀着单薄的苍白。

    她搭在腹部的双手握着一支竹签,竹签边缘还有些倒刺,显然做工不精细。

    赵县丞惊疑不已,他收殓之时并未放什么竹签,他急忙取下她手上的竹签,一看,竟是算命用的签。

    上上。

    赵县丞想了好一会,又将这上上之签放回她手中,并平静地合上棺木。

    ……

    许折得到赵梨忧的死讯,已是数日之后。

    代表和平的白鸽,这次送来的却是不幸的消息。

    彼时,许折正像往常一样,执笔临摹,意寻古人之道。

    一纸不安降临,许折读完,怔然许久。人事无常至斯,倒教人不知如何伤悲了。

    许折沉默着放下白纸黑字,挥手让白鸽离去,而后一个人静悄悄地隔窗望天。天空晴朗,容得下任何悲喜。

    许折并无多大伤心,只是觉得太突然,让人没有一点点防备。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希尔薇嗑着瓜子,问道。

    “赵梨忧走了。”

    “去哪儿了?”

    “天堂吧。”

    “哦,那她说不定会见到上帝。”

    “她不信上帝。”

    “不信不代表不存在啊。”

    许折摇摇头,作了阖棺定论之语:“不信则无。”

    “那你信吗?”希尔薇问他。

    “信上帝,不如信我的兔子。”

    “你走!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许折又将她锁进了柜子里。

    再坐回书案前,许折再提笔却无安宁之心,强行临摹了几个字,他长叹一声。

    上辈子,他就觉得他与赵梨忧之间,该有故事的,然而她十九岁,熬夜猝死。

    这一世,他依旧觉得他们之间该有故事的,然而,她又死了,死在十九岁的一个雨夜。

    故事还没有开始,便已凋零,如此这般,教他如何续写。

    “希尔薇,你觉得,死而复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希尔薇赌气地说道:“有多大,你心里没点数吗。”

    许折没再言语。

    此时,一只黑色的小蝴蝶平稳地自窗外飞来,落在他的易水砚上,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轻盈跃上斜竖的笔端,在他面前轻轻扇着翅膀。

    许折觉得这只蝴蝶,长得好清秀。

    于是他伸出左手,蝴蝶会意地飞到他指尖,收拢翅膀,安静得宛如深秋里的阁楼。

    “你好。”许折说。

    蝴蝶没有回答他,因为它不会说话,它望了许折一会,开始在他的五根手指上来回跳跃,像是在谱一曲高山流水。

    许折看了一会,手一抖,将蝴蝶弄掉了下去,正好掉到砚台之中,里面的墨水染了蝴蝶一身,不过看的并不明显。

    蝴蝶从墨水中飞出来,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落到他铺开的宣纸上,竟是开始了规律的移动。

    许折的眉目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片刻之间,这小蝴蝶竟然在他的纸上画了一幅墨画,然后停下来与他对视。

    许折呼吸渐渐不平稳,他盯住这只小蝴蝶,勾起嘴角,轻声说了句:“继续。”

    黑色蝴蝶继续拖动着翅膀在纸上移动起来,甚至还在墨水变淡时,主动蘸点墨水。

    许折的瞳孔像是有了光芒,越来越明亮。

    这幅画画着一个笑脸表情:

    圆嘟嘟的脸可爱不已,弧度上扬的嘴角傲而不娇,微微泛红的脸颊让人感到无限温暖,双眼右视充满欢乐使人浮想联翩,轻挑秀眉深藏功与名……

    赫然是许折最喜欢的贴吧滑稽。

    这笑脸,他只教过赵梨忧一人。

    待那蝴蝶彻底停下之时,许折又见到一行自右而左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勉强可辨,其书曰:

    “断剑重铸之日,其势归来之时。”

    许折挽起衣袖,拿起茶杯,浅笑着轻抿一口,是那赵姑娘无疑了。

    蝴蝶做完这一切,在他面前盘旋一圈,翩然欲离去。

    许折望着它的背影,轻声道:“回来。”

    蝴蝶犹豫一下,飞回来了,停在他的眼前,似乎想问他还有什么事。

    “无事。”

    它想走,许折却抬手将它困住,摸了一遍,才放它离去。

    蝴蝶想打人。

    它飞走了,许折一直目送,直至飞入茫茫秋野再寻不见。

    窗边风铃优雅地哼着歌谣,许折忽然觉得,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