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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戏:篇一 下江南 三十八 授渔不授鱼

    话音一落,园中一片哗然。有人啧啧感慨世子的一掷千金,亦有人唉唉叹息世子的玩世不恭。

    花登魁就是这般模样,并无人会过多关注真本事,榜上有名亦或落榜全凭得到赏银钱数多少而定,也算应了九流以财为尊的习俗。

    虽说此轮的榜首被世子一言拿下,可这丝毫不影响园中赏银的较争,因姽婳不作演,此前姽婳处的看客自然而然被分流到他处,这些阔主不可能全数欣赏一人,会各自加入各方赏银争较中,如此说来,赏银非但不会降减,反而会更甚。

    前日因大雨倾盆及康愈一事选演中途作废,今夜重头选演,为了不让看客因无法同时欣赏两位心仪姑娘抚琴而左右为难,特此共设三轮演奏,看客可在园中游走欣赏多处妙音,最后择人作赏,三轮赏银合算,赏银榜排前六十四歌伎可入选下轮的花登魁,亦或说六十四家青楼可接着拿银子。

    “大年叔此番处理尚可?”梁秀望着姽婳随口打趣道。

    一旁的姽婳这时还处在愕然中,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望着世子的双眸五味杂陈,一时答不出话来。到底还是女人深知女人,赵雪见一眼看出姽婳心里所想,轻声笑道:“姽婳姑娘莫要觉得过意不去的。”

    姽婳陡然愣了愣,思绪万分,怀着受宠若惊的神色朝楼中几人深深行礼。

    世子思绪万分,手指沿着觥筹轻弹,“康晁树倒猢狲散…”

    ……

    梁王府,端书院。

    端书院同往常一般寂静,倘若站在院门处仔细听上一会儿,或许会隐约听见里间房中作书的“沙沙”声,不时还会有薄纸相磨的声响传出。

    一道红袍身影匆匆入院,步伐矫健如虎,又轻快似风,不惹动静。

    南延能在连年战乱后迅速恢复民康物阜,百姓安居乐业户有余粮,如此盛业多亏陈挫多年的殚精竭虑,虽偌大南延呕心沥血者众多,可若说到治政,陈挫所予贡献整个南延无人能与之相较。

    “先生,康伯德已离开吟芳园。”红袍身影在房门处躬身道,衬着烛光影子斜斜倒进房中。

    “好。”

    “康和厚尸体已被李先生命人带回城中。”

    “好。”

    “丁茂典被康伯德暗袭重伤。”

    “好。”

    “世子重金赏姽婳拿榜头。”

    “好…嗯?”

    红袍身影拱手告辞,端书院鸦雀无声。陈挫依旧握着毛笔伏案疾书,好似未曾听闻鹞所说的消息一般。待一刻钟后,陈挫才缓缓将毛笔放下,微微皱了皱眉头,拿起一旁的清茶喝了口,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一旁的南延王笑道:“呆坐着作甚?”

    南延王今夜趁着府中大年、梁秀皆不在,老早就溜进端书院,来了有几个时辰了愣是一句话不敢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中途还打了个盹儿,这会儿也不知望着窗外胡乱想些什么,被陈挫这一语惊回了神,挠了挠头答道:“嘿嘿,老夫怕扰到先生就没敢开口。”

    见梁沼此状陈挫有些哭笑不得,枯掌搂了搂背上的貂衣,“平日里也没见王爷您这般静,何事?”

    陈挫的性子南延王再了解不过,以往虎头虎脑地登门那铁定得耸肩愁脸地被赶走,怎么说也是堂堂四面威风的一地王侯,在这文弱书生面前愣是涨不起半点气势,好在陈挫的事少有人知,若是传出去可得成大笑柄。

    “蔺长生,伥隼。”梁沼面容严肃,缓缓吐出。

    陈挫沉默片刻,皱眉道:“史圣?非但史圣。伥隼?仅是伥隼。”

    “先生何出此言?”梁沼沉道。

    陈挫长长吐息,“蔺长生知江湖,明庙堂。”

    “如此说来,伥隼当贤?”梁沼问。

    陈挫不假思索道:“当贤当赘,一看秀儿如何用,二看伥隼如何应。”

    “先生觉得…蔺长生会否授其降龙术?”梁沼皱眉。

    陈挫缓缓摇头,笑道:“抬龙、降龙本就同根,史圣非只授渔不授鱼之师。”

    “只授渔不授鱼?”梁沼似懂非懂。

    陈挫并未作解,问道:“李清书主张如何?”

    “清书主贤。”

    “好。”陈挫笑了笑,“本还有些拿捏不定,如此一来,老夫主赘。”

    听得此话南延王一脸惊愕,这等大事你竟还意气用事?心中汗颜不止,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若无他言,老夫亦主赘。”陈挫静道,似早猜到梁沼心里所想般。

    南延王叹息,“为何?”

    “因为那是他的弟子。”陈挫理所当然道。

    南延王想了想,“先生觉得秀儿会如何做?”

    “会用。”

    南延王再叹息,“为何?”

    “因为那是老夫的弟子。”陈挫再理所当然道。

    南延王挑了挑眉,一时语塞。

    ……

    苏州城,衙门。

    参政知事康贤瘫坐在太师椅上,身躯占满整椅往上顶着颗肥硕脑袋,乍一看像极肉坨。今夜案系非同小可,康晁派大数官员皆闻讯从各处赶来,堂中大大小小数十官员站满,皆是一副侃然正色,康贤身旁坐着副枢密使晁昌,晁昌年事已高体显薄弱,鬓发斑白间却内敛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二人身前一具横尸,正是康磊。

    “死于何人之手?”康贤冷声道,两眼内陷,更显阴深。

    “这…一时还未查清。”按察使朱亮支支吾吾道,此时战战兢兢地立在晁昌身后,早已汗浸满背,多日奔波面容憔悴却丝毫不敢打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今夜结案,说坏的话却已找回康磊,说好呢这又是具死尸,虽说可确认是康磊无疑,但康贤生性多疑,加之此事本就多有蹊跷,这等关头寻回一具死尸相当于事了于此,以康贤的秉性,指不定会怀疑康磊的死与其有关,朱亮里外不是,有些不知所措。

    要说今夜众人本该为了解此桩心结松口气才是,但今夜所到之人哪有人真能松口气,堂中多数人追随康晁多年,今夜堂中虽结了近日的大案,但同时,亦是在判康贤生死。

    ……

    同在不夜苏州城,衙门的八公草木与吟芳园的杯觥交杂各有别样。

    世子一掷千金使姽婳拿下二轮榜首,虽说银两数目高至数万,却也无法在这园中惹得惊骇,今夜能在吟芳园较财者非官即贵,能拿出几万两助兴的大有人在,顶多也就在心中暗骂句纨绔子弟。

    “折合五万两?”梁秀随意看了眼桌上的账纸,不由摇头笑道:“这钱挣得吃人啊。”

    前来报账的小吏一头栽在地上,若非上头紧逼不下小吏打死也不敢来找世子殿下要银子,两手发抖地将账纸递上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世子殿下翻脸不认一怒随手将其杀死,也不知外边是否有传世子吃人把其吓成这般。

    见小吏这副模样惹得梁秀哭笑不得,“莫怕,几万两罢了,晚些我会让大年叔前去结账。”

    小吏吓得满头大汗,连忙应声退下。

    “秀子,五万两银子就这般没了?”澹浜惊呼。

    要知这花登魁才刚刚开始,往后连着还有半月时日,一次两次无所谓,这要次次这般捧着姽婳,那不得花上个几十百万两?

    梁秀接过赵雪见递来的黑杜酒小饮一口,这才笑道:“哪能呢?老梁不得把我逐出家门。”

    一旁的姽婳从始至终低垂着头,自然也听得银两数目,其实早在小吏来前姽婳大致就能猜到银两的数目,加上此前的三万两,小民百姓半辈子都不一定能瞧见一万两银子,花登魁这才开始世子就为自己花了八万两银子,就算以身相许自己也远远不足这般多的银子呀!不对,自己何德何能就能以身相许于世子殿下,做牛做马怕都难…

    “马上下轮抚琴了。”梁秀看了看姽婳,其心里所想大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莫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你不欠我什么。”

    “姽婳…”姽婳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接世子这话,自己何德何能可与八万两银子相比?

    “八万两与参政知事、中书舍人、布政使相比,微不足道。”梁秀沉吟道。

    姽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梁秀、澹浜屈膝行礼后灰溜溜下了楼。

    虽说世子一掷千金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但往年的花登魁这般场面亦有不少,若放在最后几日的重头戏上,几万两银子也不算多。

    园中有眼尖者瞧见议得沸沸扬扬的姽婳现身顿时高呼出声,一群汉子似饿狼夺食般一拥而上,深怕慢了被堵在外头似的。这样的场面在吟芳园中早已是见怪不怪,大富大贵阁中座,园中走动的大多是江湖上五花八门的侠客,更有不远万里慕名而来的游侠,此些人鱼龙混杂无奇不有,那点心思大伙心照不宣。

    好在有大年护在姽婳左右,大年一袭朴素黄袍负手挺立,未曾出言叱喝也未动手,仅是剑眉稍稍一皱,一股不容侵犯的气息霎时迸出,围上前的汉子皆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深知这人武功深不可测,愣是无人敢再动揩油的心思。

    “姽婳谢过大年叔。”姽婳朝大年轻声道,说罢走上岩台跪坐在琴前,两手轻轻放于琴弦之上。

    园中那幕世子尽收眼底,扭头问道:“半淮,你可瞧得出大年叔的境界?”

    澹浜摇了摇头,“难说,但我深知若大年叔全力出手,我怕是两息都撑不住。”

    梁秀惊道:“大年叔这般厉害?”

    “感觉而已,习武之人对这境界高低的察觉还是能感知一二的。”澹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况且这般大的差距,若还无法感知,那走江湖的侠客不得多死一大半。”

    大年打世子呱呱落地起就伴其左右,小时世子未觉得什么,但懂事后渐渐发现大年在梁王府的身份何止老奴,谁府上仆人敢与主子拳脚相加?且这主子还是一地王侯南延王。这些年来二人常常相激拌嘴,可以说梁秀多少岁,这二人就吵了多少年、打了多少年,但不管怎么闹到最后老奴大年还是能在府中活蹦乱跳,二人还是会在梁王阁中相坐对弈,然后再因为一点鸡皮蒜末的小事瞪眼睛吹胡子地吵起来、打起来…

    梁秀笑了笑,拿起觥筹将尚温的黑杜酒饮尽,深吸口气后轻声道:“雪见,回府。”

    赵雪见上前扶梁秀起身,这坐着不动还未有何异样,一站起来伤口拉扯惹得梁秀不禁寒颤,面容亦是略显抽搐,一旁的澹浜见状当即放声大笑,梁秀狠狠地瞪其一眼,澹浜哪会怕,笑得更加没脸没皮。

    “你别太过分啊。”梁秀无奈道。

    “哪能呢,但你这副模样,当真好笑。”澹浜笑得合不拢嘴,“真的,不信你问雪见。”

    梁秀被这厮气得语塞,愣是咬牙将传来的阵阵绞痛忍住,面容都险些憋红。

    “来来来,我背你下楼。”澹浜笑道,梁秀这般模样要走下楼那不得痛不欲生。

    “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呀。”梁秀在澹浜背上故作沧桑地感慨了句,似想起了什么,回头朝赵雪见道:“把酒带上。”

    “陈先生会不悦的。”赵雪见柔声道。

    “不带回府。”

    世子如此说赵雪见自然猜得到世子要去做甚,回身收拾尚有余温的黑杜酒。

    澹浜今日陪师父李桢前来,自然无法与世子一同提前回去,将梁秀背到马车处便告辞上楼,赵雪见扶梁秀在车厢中坐稳,二人这才发现大年不在这马车哪走得了,赵雪见又匆匆朝园心处走去。

    梁秀吃力地抬起手臂将窗布掀起,此处高度不同楼阁,视野自然也比不了,但伴着灯火依稀可瞧见岩台上那道纤细的身影,与此同时,一道艳红身姿好巧不巧地遮住了梁秀的目光,世子微眯眼眸定睛一看,五味杂陈地笑了笑。

    那人离马车并不远,几息后走至马车前,两手相叠屈膝敬道:“未亡人陈茯苓,见过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