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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戏:篇一 下江南 四十五 船小好调头

    “公子呐。”大年摇手笑喊,枯掌捋着马匹的鬃毛。

    此马非凡,得南延王赐名临朐,浑身枣红似猩血染成,腰背滚圆四肢粗壮,通体轮廓堪称鬼斧神工,乃南延王座下良驹之一,早年随南延王征战中原时呈虎狼之威,如今六合年间退下沙场得以修身养性,所成车驾为南延王乘坐的王侯车驾,仍得八面威风。

    临朐亦瞧见世子,前蹄一蹦,发出咴儿咴儿地鼻息,以示问候。

    大年再是抚了抚临朐,笑道:“临朐老了呐!”

    “比我还大上不少,能不老吗?”梁秀拍了拍马背,稍作叹息,“可惜了,马比马气死马哟。”

    赵雪见听得此话脸蛋不禁一红。临朐通人性,得了世子的嘲笑当即重重蹬了几下蹄子以示不服。

    大年咧嘴大笑,猛地一拍马背,佯骂道:“你气啥气?生崽你能比得上苴却呐?”

    苴却与临朐皆是随南延王征战四方的良驹,六合年间就大有不同了,苴却成了江南马场中赫赫有名的种马,日子好不自在。相比之下年迈的临朐却依旧得伺候主子,不说还好,世子这故意一提,临朐自然是不悦的。

    被大年猛地一拍,临朐哪里还敢有分毫不悦,低垂着马头不敢再出声。早年年幼的世子曾想骑一骑威风凛凛的临朐,却被临朐一个打挺给甩下身来,若不是十数人奋死相拦,大年当年可得几个巴掌把临朐拍死,自那以后临朐深知大年不好惹,也认了小主子。

    梁秀提及此事来气临朐自然也是因为当年的事,临朐那猛地一甩可把世子白嫩嫩的屁股摔得不轻,哭了一夜都没好。

    世子与婢女相继入了车厢,大年矫健地一颠坐在板上,也无需甩鞭子使唤,抓着缰绳一摆,临朐仰头长啸一声朝前驰出。

    南延王的车驾出现在苏州城中自然会引起不小动静,马车整体非凡,顶角插梁字旗,谁见了都得纷纷让出道来,不少慧眼百姓纷纷跪地,引来阵阵哄挤。

    其实车驾也就外表光鲜亮丽,厢内打造简朴,一是南延王相比于坐车更喜亲自骑马,二是南延王对富丽堂皇的朝廷气并不感冒,更喜朴素,也可称之不修边幅。

    厢中,世子两手枕于脑后,靠着檀木相接的厢壁闭目养神,望其面容似从容自若,其实心中早已局促不安,马上要见的可是江南正二品大官,且此参政知事非彼日对梁王府忠心耿耿的参政知事,而是丧子后丧心病狂的康贤,会否以阿谀奉承之态惺惺相待于世子,亦或早已心如死灰丝毫不予情面,尚且全然未知。

    “世子莫慌的。”赵雪见轻揉世子的颞颥。

    梁秀淡然一笑,深知自己一行一动都瞒不过相处多年的婢女,随口问道:“你觉得康贤会以何面貌待我?”

    “奴婢不敢胡乱揣测的。”赵雪见声若长缠柔绵,“世子无需多想的,康伯德若想活命,知当如何行事的。”

    “那可是在老梁跟前摸爬打滚数十载的老狐狸。”梁秀若有所思,“我怕的不是他不知如何行事,而是我当如何应对。”

    虽说梁秀自幼就接触过不少不亚于参政知事的大官员,但前后截然不同,以往所见人人皆会惧其世子之名,可如今的康贤就不好说了,相信以康贤的城府定早已将此事摸得八九不离十,若真心怀怨恨再无活意,梁秀此行难如搬山。

    赵雪见会意一笑,“或许此行才是陈先生对世子的考核的。”

    “我知师父的意思,随他学术这么多年,也不知今日我能显出几成来。”梁秀点了点头。

    并不远,马车驾停康府大门。

    府中管事见来车高悬梁字旗,立马惊慌失措地跪地迎接,眨眼间已是汗流浃背,都非聋非盲,最近康家事在城中闹得这般大,要知若康贤被赐死,家中数百号杂役怕皆得斩首沦奴,康府可否渡过难关外界早已众说纷纭,如今梁王府马车亲至,哪个能不被吓得六神无主。

    二人下了马车,管事赶忙上前迎接,任汗珠洗面,腰板险些躬到地上,颤着声道:“见过二位大人。”

    梁秀目不转动地盯着门匾上金钩银划的“康府”二字,没有要搭理管事的意思。

    如此管事更是胆颤心惊,躬腰低头汗如雨下,恨不得把头塞进土中,一时也不敢再言语。

    “世子殿下代王爷前来拜访参政知事康大人。”赵雪见淡然道,此前在厢中的温柔似水尽收,转而是居高临下的凌人之势。

    世子说过,婢女只是世子的婢女。

    得了回话的管事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束救命稻草,连连点头称是,转身奋命跑入府中。

    梁秀也不急,至始至终挺立于门前,静静地望着门匾,赵雪见半身掩在世子身后。

    大年已驾马至府门一旁,不知从哪儿抽来一顶斗笠掩住脸面,靠着厢板鼻息如雷,不一会儿临朐似是被吵得受不了了发出声声鸣叫以示抗议,却只得大年一个猛脚踹在马屁上。

    不一会那管事就汲汲忙忙跑出,大气不得喘一口就匆匆说道:“大人请殿下快快入府一叙。”

    梁秀双手负背,挺步入府。

    康府中处处白布衣,下人步履匆匆,皆是皱眉紧锁忧心忡忡之像,不知是哀悼死去的公子还是担忧着为康府做事的自己,各处系着白条,就着腊月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一片死气沉沉。

    居人数百,宛若狐踪兔穴。

    管事领着世子二人劲直走至康府正堂,康贤富埒陶白,康府厅堂自然是珠围翠绕,还未走进就有一股金玉满堂之气扑面而来,倒也未觉得有何不妥,康贤嗜财人人皆知。

    不过近日的堂中略显暮气沉沉,正厅置着一口金玉打造的棺材,四周系白布点烛火,周旁跪坐着十数位年纪、相貌皆大小不一的女子,应都是康贤的妻妾,不时这个哭哭啼啼那个抽抽搭搭,倒也将哀思如潮扮得凄美尽致。

    唯一没出声的,只有坐于太师椅上低沉着头的康贤,一身白布丧服,灰发蓬乱,显得沧桑无限。管事几步小跑至康贤耳边轻语几句,康贤缓了缓神,本欲将把太师椅挤满的身躯从中抽出,却因近日状态不佳险些摔倒在地,好在管事一把扶住才得以站稳,走向堂门。

    梁秀面无表情地看着康贤走来。

    “康某见过世子殿下。”康贤作揖,声色沙哑得好似被扼了喉咙,随后回头怒视堂中一众妻妾,怒喝:“都别再作态了!还不快快拜见世子殿下!都瞎了吗?”

    一众妻妾被吓得不轻,赶忙挪向梁秀这边,接连跪拜。

    “免了罢,秀乃后辈,康大人不足以如此的。”梁秀稍稍回礼,“康府遇事,秀亦痛心疾首,还请康大人节哀。”

    还会恭敬顶礼,看来康贤并未痛不欲生,梁秀当然也不好不给情面,客套话当然还是得摆上一摆,反正谁也没把谁的话当真。

    “哪里哪里,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寒舍,康某深表涕零不胜感激。”康贤先是还礼,随口再是回头怒喝:“愣着作甚?还不快滚!没看到世子殿下吗?”

    一众妻妾赶忙捂鼻掩泪退出正堂,梁秀二人随康贤走入堂中相对而坐,管事早已让下人沏来上等好茶。

    “世子只喝碧螺春的。”赵雪见不冷不热地说。

    正沏茶的下人被吓得猛然一颤,一旁的管事亦是惶恐不安,未等管事出声,康贤就直接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大喝:“世子殿下要喝什么茶都没问清楚,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还不快取来府中至好的碧螺春!”

    管事哪里敢多言,连连称是,领一众下人惊恐万状地退下,备碧螺春去了。

    康贤抬头看向梁秀的一瞬间面容大变,愁容中挤出一丝笑容,略带歉意地道:“犬子夭亡,府中近日哀叹沉沉,未能喜迎世子殿下大驾光临,还请世子殿下莫要怪罪。”

    梁秀挥了挥手,“哪里,康公子凶死城中,应是秀请康大人莫要怪罪梁王府才好。”

    此话一出康贤稍稍一愣,皮笑肉不笑地道:“康某不敢。”

    “还望康大人节哀顺变。”梁秀说。

    康贤点点头,面容凝着皮笑肉不笑,许久后才望着梁秀沉声道:“今日殿下驾到,怕不仅仅是为犬子丧事而至吧?”

    梁秀心中一惊,佯作歉意地一笑,“秀知自己的鸿毛道行定是难以瞒过康大人的慧眼,今日前来,确还有一事的。”

    说到这儿梁秀顿了顿,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说才足以保得万无一失,康贤的城府确实深不可测,前边还惺惺作态,这一转眼就变了态度。

    见梁秀止了声,康贤怅然一笑,轻声问道:“康某斗胆问殿下一句江南俗语。”

    “秀洗耳恭听。”

    “江南从古至今皆有鱼米之乡美誉,那殿下可知,江南从古至今亦传有一句江河上的俗语老话?”康贤问。

    梁秀不假思索道:“秀少不更事,还请康大人解惑。”

    “殿下说笑了,偌大个江南,殿下鹤立鸡群才是。”康贤嘲嘲一笑,“老话言‘船小好调头’。”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康贤不信梁秀会不懂得这句话,梁秀亦深明今日就算懂,也不能先说出。

    梁秀略微思索,笑道:“康大人此话意深,却非深得秀意。”

    船小好调头,作为参政知事的他哪里是小舟小帆,话中意早已明了。

    “康某近日家事愁身,老眼昏花,还请殿下直言。”康贤面不改色。

    梁秀略作叹息,“秀今日授老父所托前来拜访康大人,所为就是想让康大人莫要就此萎靡不振,江南,还需参政知事的!”

    康贤点了点头,“康某斗胆大言不惭,知王爷依旧会重用康某,可康某却早已再无根念。”

    “对于康公子夭亡一事老父亦深感愧疚,事已至此,还望康大人莫要太过悲伤。”梁秀接着道。

    这时管事领着下人端来热腾腾的碧螺春,从康贤身前经过时又是被康贤猛地一脚踹趴在地,怒视管事大吼:“怎么这么慢?殿下口干舌燥已多时,是不是得剁了你的狗头才懂事?”

    不明不白又挨了一下的管事早已吓得魂不守舍,趴在地上颤抖许久,不知该起不该起。

    “还不快滚!”康贤再是大吼,管事赶忙起身离去。

    梁秀品了一口刚沏好的碧螺春,静静看着这一幕,堂中一动一静,皆知其中意。

    待得下人离去后,一直站在梁秀身后的赵雪见才缓缓出声道:“康大人,城中车马慢,王爷托世子带来的供物来得晚了些,此时应是已到府门的。”

    在赵雪见说第一句话时康贤就注意到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此时再是一语中的,赶忙唤下人去府门接应。

    不多时,管事领着一白衣男子匆匆走入正堂,这下片刻都不敢多留,赶忙又匆匆离去。

    来者正是澹浜,身着白衣外披一件猩红绒袍,一杆银枪负于身后,走入堂中先是看了看梁秀,随后朝康贤拱手说道:“在下澹浜,见过康参政。”

    康贤两眸一颤,心想原来事已至此。赶忙起身还礼,“微臣康某见过澹小王爷。”

    “澹某带王爷口谕到此。”澹浜挺立于堂中,隐隐有一股威压浑然天成,“王爷言:‘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说罢也不再逗留,拱手示意后先行退出正堂。

    “微臣谢王爷一席话。”康贤跪地高喊。

    知事已成,梁秀也没兴致再坐在一口棺材旁,起身欲离去。

    康贤跪在地上,滚圆的身躯如同一个木桶,见梁秀已起身,赶忙再是一拜,敬道:“微臣家中不幸,就不留殿下行宴,还望殿下替微臣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微臣感激不尽!”

    “哪里,康大人快快请起吧。”梁秀接声。

    走出正堂时,堂中的康贤突然出声唤住梁秀。

    三人回身看去。

    康贤依然跪在地上,见三人看来,赶忙再次低下头,口中喊道:“多谢殿下与王爷的一席话使微臣发聋振聩,微臣不才,斗胆礼回殿下一句话。

    “往后的江南是殿下的江南,成则至好,江山社稷,皆殿下掌抚,倘若败…江山社稷亦处处皆可起冢于殿下!”

    话罢,康贤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