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光启八年 第一百七十六章 雄烈忠国
周胤绪一怔,随即淡然道,“彭大人既如此笃定,那么……”他笑笑,“我就……”
彭平康斜了他一眼,“周大人有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免得让大家,都不痛快。”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在想,宋高宗治罪岳武穆,或许,与岳家军回易亦有些关联。”他着意看了彭平康一眼,“岳家军每岁利源上百万缗,而在淮西之役中,岳武穆却以乏粮为词,百般抗旨,消极怠战,甚至,宋高宗在御札中已写道,‘社稷存亡,在卿此举’,岳武穆却依然不听号令,不援友军,如此行事,怎可能不被经历过‘明受之变’的宋高宗猜忌呢?”
彭平康道,“淮西之役,不过是秦桧一党为罗织罪名所寻的借口罢了。”
周胤绪道,“宋高宗重用秦桧,为的就是不让后人非议‘擅杀能臣’而已,其实,在宋高宗以柘皋之捷召‘三大将’论功行赏时,已有‘除枢府以罢兵权’之念,秦桧是秉承上意罢了。”
彭平康似笑非笑道,“方才周大人还义愤填膺呢,现下周大人又觉得秦桧杀岳武穆杀得不错了?”
周胤绪道,“污蔑无异心之人谋反是不对,可从淮西之役中岳家军的表现来看,我都觉得,岳武穆是该杀,何况疑心颇重的宋高宗呢?”他又对彭平康笑道,“所以,我方才才说,‘秦忠献公’这样能体察上意的‘忠’臣实在难寻。”
“宋高宗刚因柘皋之捷封赏了‘三大将’,他若单以岳武穆作战失利而治其罪,难免就拂了宋高宗刚赏下去的脸面,因此,秦桧才特意寻了一条‘莫须有’的父子谋反罪出来,让岳武穆辨无可辩。与此同时,又防止了岳家军因岳武穆入狱而可能产生的兵变、震慑了韩、张二人、打压了‘主战派’势力,还替宋高宗全了面子,这是一举四得啊。”
彭平康笑道,“好一个‘一举四得’,可这与岳家军回易又有何关联呢?”
周胤绪道,“岳家军治军之严谨,闻名于宋金两国,乃至后世亦交口称赞,但彭大人且细想,这‘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过无大小,必惩必戒’、‘授兵指画,约束明简’的‘明纪律’,当真有那么难做到吗?”周胤绪抿了抿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岳家军军中利源丰厚,军中猛将才可以不计钱财,听从岳武穆调遣。至淮西之役时,岳家军经济之独立,已经到了可以完全不顾忌朝廷指令的地步了。如此军队,无论如何得能征善战,在宋高宗眼里,与鄂州军阀无异,甚至比金军还要让宋高宗忌惮。彭大人,这殷鉴不远,导致岳家军衰亡的罪魁祸首,可并不是秦桧啊。”
彭平康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周大人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些。”他垂眼道,“我哪里有岳武穆那般会经营的本事,就是放了赈贷,也不过是勉强得几个养鸡钱罢了。”他抬眼微笑道,“周大人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同我去军里的菜地那儿瞧瞧,自然了,若是周大人能帮着翻亩熟地出来,我广德军就更感念了。”
周胤绪道,“我没有奚落彭大人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彭大人什么都不为,就白递了这么一个话柄给旁人,颇有些不值当呢。”
彭平康笑了笑,“周大人高见,不过依我说,岳武穆遭此横祸,与他的为人处世亦有些关联。昔年宋高宗意图以枢密使之职代‘三大将’兵权时,唯张循王且觉朝廷之意,首纳所统军兵,韩蕲王与岳武穆却形状骄横,宋高宗看在眼里,自然不喜。”
周胤绪呷了口茶,“彭大人若是不想听,我就不再说了。”
彭平康道,“我明白周大人的意思,”他也喝了口茶,“其实通俗点儿说,就是宋高宗害怕岳家军手中的刀,探头一瞧,又见刀鞘中放得全是钱,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这刀和钱都攥在岳武穆一人手中。”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宋高宗便越想越觉得岳武穆是在朝廷中拉帮结派,在军内自立山头,借抗金之名私植势力,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大规模整军’与‘清理朝内派系’。周大人好言劝我,是替我着想,”彭平康微微点了下头,“我懂。”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会儿,开口道,“其实,彭大人比我明白罢?”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周大人,你我都明白的事体,岳武穆又何尝不清楚?”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继续道,“昔年张循王首纳所统军兵,宋高宗聘诏书奖谕;韩蕲王力陈秦桧误国无果,便力求闲退,甚至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每日只游西湖以自乐;如此情形下,岳武穆如何会不明白宋高宗所忌所讳?可即便如此,岳武穆仍一力反对‘议和’,此举之勇谋,比之于战场上与金人厮杀更为雄烈。”
“‘秦忠献公’忠其君,岳武穆忠其国,忠君而舍名者确实难寻,可忠国而舍身者,”彭平康认真道,“才是一国之重器啊。”
“若是一国之国人皆愿从秦桧之‘忠君’,而鄙薄岳武穆之‘忠国’,以为岳武穆是‘不识大体’、‘不懂政治’,此国必距亡国不远矣!”说到这里,彭平康停了一会儿,敛了敛情绪,又朝周胤绪微笑道,“岳武穆方束发时便投身军旅,戎马半生,为宋廷与金军激战不下数百回,胜绩数不胜数,周大人既懂法,那就不妨论一论,仅因一次援助不力,就以‘莫须有’之名赐死一员大将,是否有失公允呢?”
周胤绪闻言,静默了片刻,随后,他站起身,朝彭平康行了半礼,“彭大人之忠国,我远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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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史》的《高宗本纪》中对于淮西之战中岳飞表现的描写:
《宋史》:初,金之入寇也,上命飞以兵来援。
飞念前此每胜,复被诏还,乃以乏粮为词。
最后上御札付飞云:“社稷存亡,在卿此举!”
飞奉诏移兵三十里而止。
及濠州已破,飞始以兵至舒、蕲境上,故张俊与秦桧皆恨之。
2 “宋高宗以柘皋之捷为名论功行赏并罢三大将兵权”
《宋史》:初,张浚在相位,以诸大将久握重兵难制,欲渐取其兵属督府,而以儒臣将之。
会淮西军叛,浚坐谪去。
赵鼎继相,王庶在枢府,复议用偏裨以分其势。
张浚觉之,然亦终不能得其柄。
至是,同献计于秦桧,请皆除枢府而罢其兵权。
桧纳之,乃密奏于上。
以柘皋之捷召韩世忠、张俊、岳飞并赴行在论功行赏。
壬辰,太保京东淮东宜抚处置使英国公韩世忠、少师淮南西路宣抚使济国公张俊并为枢密使,少保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并宣押赴本院治事。
3 “韩世忠与岳飞形状骄横”
《宋史》:世忠既拜,乃制一字巾,入都堂则裹之,出则以亲兵自卫,桧颇不喜。
飞披襟作雍容状,桧亦忌之。
4 “张俊首纳所统兵”
《宋史》:乙未,枢密使张俊言:“臣已到院治事。见管军马,伏望拨入御前使唤。”
时俊与秦桧意合,故力赞议和。
且觉朝廷欲罢兵权,即首纳所统兵。
上从其请,复诏范同入对,命林待聘草诏书奖谕。
上谓韩世忠、张俊、岳飞曰:“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各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乌珠,何足扫除乎!”
礼部侍郎郑刚中言于秦桧曰:“前日所共忧者,一旦变为安平之道。”
因为桧陈善后之策凡七事。
5 “韩世忠力陈秦桧误国无果,力求闲退”
《宋史》:国书但使之敛兵,徐议余事。
癸巳,枢密使韩世忠罢,充醴泉观使,进封福国公。
世忠既不以和议为然,由是为秦桧所抑,至是,魏良臣等复行,世忠乃谏,以为中原士民迫不得已沦于敌国,其间豪杰,莫不延颈以俟吊伐。
若自此与和,日月侵寻,人情销弱,国势委靡,谁复振之?
又再上章力陈秦桧误国,词意剀切,桧由是深怨世忠,言者因奏其罪。
上留章不出。
世忠又惧桧阴谋,乃力求闲退,遂有是命。
世忠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童奴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亦罕见其面云。
6 这章里面关于岳飞部分的说明
首先,史书对帝王本纪的撰写,一向是比较“双标”的,史官都会为帝王的举措“讳恶”,因此《宋史》之《高宗本纪》中的“三大将”看上去有些一言难尽,但是如果看他们各自的传记,他们也是非常出色的,只是《高宗本纪》这部分的主角是宋高宗,描写的重点是宋高宗对各人的态度及事务处理上。
其次,韩世忠力陈秦桧误国无果后,力求闲退,其实是在岳飞父子下大理狱之后。
第三,我个人认为,宋金议和跟宋高宗与秦桧卖不卖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根本原因就是两国的国情都支持不了这么长时间与大规模的战争消耗。
《高宗本纪》中,在淮西之战的描述前,有这么一段:
“乙巳,知邵武军王洋乞乡村之人,无问贫富,凡孕妇五月,即经保申县,专委县丞注籍,其夫免杂色差役一年;候生子日,无问男女,第三等已下给义仓米一斛,县丞月给食钱十千。
上览奏曰:‘愚民无知,迫于贫困不能育,故生子而杀之。官给钱物,使之有以育,则不忍杀矣。朕为父母,但欲民蕃衍,岂惜小费也!’
乃诏户部措置。”
这段是讲宋高宗时期的“生子不举”现象以及宋高宗促进生育的保障措施,这段之后紧接着的,就是对淮西之战描写。
这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长时间的宋金对峙与战争,导致宋朝的民力已经几乎接近耗竭了,直至淮西之战前,宋廷对民间征收的重税,已经逼得老百姓宁愿“杀子”都不愿意再缴纳人头税了。同时,三大将不合,各军将帅互相排挤,嫉贤妒能,武将跋扈,在这样的情况下,宋高宗才重用秦桧这种主和的“奸邪”,夺了武将的兵权,进行整军。
最后,《宋史》对岳飞案的评价是,“天下冤之”,是一桩毋庸置疑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