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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帝:光启八年 第三百四十章 绘事後素

    徐府,书房。

    徐广正背着手,立在那幅《卜商帖》前凝神而视,直待听到了敲门声,才侧转过身,道,“进来。”

    徐知温在外头应了一声,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对着徐广恭敬一揖,“父亲。”

    徐广“唔”了一记,又走回书桌后坐了下来,“我听人说你在前厅待客,这会儿却偏喊你过来说话,不会扰着你了罢?”

    徐知温直起身,跟着走到了书桌前立定,道,“不会。”他微微笑道,“儿子知道,父亲是想五弟了,私心里却又想着五弟从前难得见陆淮长一面,于是便改口召了儿子来。”

    徐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怎么就认定,”他抿了下唇,“我是想你五弟了呢?”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见父亲方才在赏《卜商帖》,想必,是记起了孔圣人说的‘绘事後素’四字,”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五弟最适宜这四个字,因此,父亲必定是在想五弟了罢。”

    徐广淡淡道,“我是在想孔圣人说的四个字,”他淡漠道,“不过,是‘过犹不及’,而非‘绘事後素’。”

    徐知温笑容温煦,“那父亲的的确确就是在想五弟了。”

    徐广道,“我是在疑惑,怎么你忽然就愿意你五弟与陆氏交往了?”

    徐知温低眉道,“儿子近来重读《汉书》,见梅子真有言:‘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故而……”

    徐广打断道,“若是陆绍江真有什么要紧事,下回你便着人往书房通报一声,方便的话,请他来这儿赏一赏那《卜商帖》也是好的。”徐广说着,滞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道,“毕竟,是东宫赏下来的玩意儿么。”

    徐知温淡笑着应了一声,“父亲还是心疼陆氏的。”

    徐广道,“是啊,”他的眼睫动了一动,“我也算是,看着陆家那两孩子长大的了。”

    徐知温笑了笑,又听徐广继续道,“再者,你与陆绍江一直交好,连‘射覆’之法都同他学了个十成十,我既知道了,自不好太薄待他。”

    徐知温笑道,“‘射覆’算什么,不过是取巧的‘令’罢了,儿子纵是跟着陆淮长学到了十一成,也尚不及博父亲一笑呢。”

    徐广听了,忍不住抿嘴笑道,“好,”他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拿起笔,往桌上铺的一张纸的边角上写了个字,朝徐知温的方向推了过去,“你说取巧,我这就与你行一令如何?”

    徐知温倾了倾身,稍稍往前跨了两步,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啊,”他轻笑道,“父亲写的是个‘爱’字。”

    徐广道,“是啊,”他搁下笔,双手交叠,“若用‘射覆’之法,此字该作何解?”

    徐知温笑道,“倘或让儿子来解,儿子会引《左传》的典故,‘国有大任,焉前专之’,其冒者乃为一大罪也。”

    徐广笑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射’着的?”

    徐知温道,“‘过其所爱,是曰侵官’。”

    徐广滞了一滞,旋即皱起了眉,“……是取自赵蕤的《反经》?”

    徐知温将手上的纸恭敬地放回了桌面,“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两步,立回了原位,“儿子知道,父亲一直将《反经》视为旁门左道一类的‘异书’,可自唐代起,便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说法……”

    徐广“唔”了一声,道,“无妨,”他淡然道,“原本我写的就是这个意思。”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这一令儿子行得不好,”他作了一揖,“父亲莫怪。”

    徐广将那张纸拿了回来,习惯性地揉成一团,往字纸篓里轻飘飘地一掷,“《史记》亦反仁义,前些日子你才同我说过的,因而你赞成《反经》,也是不足为奇了。”

    徐知温直起了身,似是试探道,“父亲今日心绪颇佳啊?”

    徐广不置可否道,“怎么?”

    徐知温心中有了些底,微微笑道,“若是在平日,儿子说起‘盗亦有道’,早就被父亲驳斥回来了,哪里能像今日一般以《反经》比《史记》呢?”

    徐广笑着反问道,“可我方才,却并没有听你说起那‘盗亦有道’的四个字啊?”

    徐知温微笑着抬起手,“儿子说了,”他照着徐广刚才双手交叠的样子比了一个手势,“就‘覆’在那一令的下边儿呢。”

    徐广一怔,尔后不由大笑了起来,“好,好,谁说你这一令行得不好,依我看,可比陆绍江那孩子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徐知温微微笑道,“儿子方才便说了,‘射覆’原不算什么,能借此博父亲一笑,儿子就好了。”

    徐广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了下来,“现下我笑了,你也好了,可愿同我说说接下去该怎么办了罢?”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道,“文氏效仿子路,便是效仿孔门十哲,同是孔圣人的孝子贤孙,哪里会不知道孔圣人的苦心呢?”

    “譬如,昔年子路为邵宰时,季氏以五月起长沟,子路见百姓困苦不堪,便以其私秩粟为浆饭,以饷起沟百姓。孔圣人闻之,因恐其‘侵官’,而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

    “圣人之行彪炳千秋,父亲如今,只须如法炮制,遣御史或手下官吏上奏言明琅州之事皆为文氏之过,但文氏所作所为,乃至种种‘侵官’举动,亦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罢了。”

    徐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往后靠了一靠,肩膀那儿看上去像是忽然凹陷下去一块的模样,“就这些?”

    徐知温点了点头,笑道,“儿子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徐广偏了一下头,“我不信。”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你能做的只有这些。”

    徐知温微笑不语。

    徐广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又问道,“说到遣人上奏,你觉得遣谁较为妥当呢?陶靖节如何?”

    徐知温笑着摇了摇头,朝徐广作揖道,“儿子这儿倒有一得力人,只是眼下还算不上可靠,要不要用他,还得请父亲为儿子掌一掌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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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绘事後素”与“过犹不及”都是《史记》里面有关卜商的梗。

    卜商,字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

    子夏问道:“‘姣美的笑容妩媚动人啊,明沏的眼珠流动生辉啊,信佛洁白的生绡染上了绚烂的文彩’,这三句是什么意思?”

    孔子回答说:“绘画要先有洁白的底子,然后再彩饰图画。”

    子夏说:“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

    孔子说:“卜商啊,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

    子贡问道:“颛孙师和卜商那一位更强些?”

    孔子说:“颛孙师么,有些过分,卜商么,有些赶不上。”

    子贡说:“那么颛孙师好一些吗?”

    孔子说:“过分和赶不上同样是不完美的。”

    《史记》: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後素。”

    曰:“礼後乎?”

    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贡问:“师与商孰贤?”

    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然则师愈与?”

    曰:“过犹不及。”

    2 《左传》:书退!国有大任,焉得专之!且侵官,冒也;失官,慢也;离局,奸也。有三罪焉,不可犯也!

    栾书退下去!国家有重大任用,您哪能一人都包揽了!再说超越他人的职权是冒犯,丢弃自己的职责是怠慢,离开自己的部下是使部队混乱。这样做在您身上有三个罪名,不能触犯啊!

    3 徐知温这里行的“射覆”令中的典故是取自《反经》中“反仁义”的一段话。

    4 《反经》中的“反仁义”、“盗亦有道”与“侵官”典故的选段

    强盗问他的头目盗跖:“当强盗也有道吗?”

    盗跖说:“当然有啊!天下什么事能离得了道呢?当强盗的学问大着呢!

    首先是‘妄意’,估计某处有多少财宝,值不值得动手,要计算得准确周到,——圣也;

    动手的时候,别人在后面,自己先进去,这是要有勇于牺牲精神的,——勇也;

    得手之后,别人先撒退,自己最后走,有危险自己承当,——义也;

    判断某处可不可以去抢劫、偷盗,什么时候去才能成功,这是需要智慧的,——智也;

    东西抢到以后,大块分金,大块吃肉,平均分配,——仁也。

    仁义智勇圣,这五条标准不具备而能成大盗的,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后汉末年,汉献帝在位的时候,董卓到中央政府做官,在他图谋篡位之前,礼先下士,很会捧敬当时的知名学者如蔡邕等人。

    撰写《后汉书》的范晔在总结董卓篡权的历史教训时写道:“董卓这人本性野蛮残暴,有如虎狼,碰上汉朝末年政权剥落崩塌的局面,给了他野心得逞的机会,伦理道德被他践踏,纲常制度被他破坏,毁坏分裂了中央政权。像董卓这样开人胸膛,剁人手足,残酷得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就是杀尽了天下人都不会称心。

    但是就是这样坏透了的人,对于知名度高的文人学者,还懂得故意表演礼贤下士那一套,以便慢慢地、一点一滴地侵蚀篡夺东汉政权,所以不要看董卓粗鲁残暴,杀人如麻,他很懂盗窃之道,很懂怎样去偷盗别人的东西。”

    从董卓这类人对有文化学识的人都知道笼络利用看来,仁义礼智信这些原则,好人要想成功,需要用来做依据;坏人要想成功,也不能违反这些原则。

    可是天下到底好人少,坏人多,所以好人用这些原则做好事,给天下众生带来的利益少,坏人用这些原则做坏事,给天下众生带来的灾祸就多了。

    这就是仁义的反作用。

    我们再举例来讨论这个问题。

    从前孔子的学生子路去邵这个地方做行政长官,当时鲁国的政权掌握在季家手里,季氏想在五个月内开通一条运河。这对老百姓来说,太苛刻了。

    而这条运河正好在子路管辖的行政区内,为了鼓励民工干活,子路就掏自己的腰包,还把家里的粮食弄来做饭给大家吃,以补工程费用的不足。

    孔子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派子贡去,把子路做好的饭倒掉,把锅灶、饭碗毁掉。

    子路大发脾气,跑回去找孔子吵架:“你天天教导我们做好人好事,教我们行仁义,现在我这样做了,你又叫子贡来捣乱,是不是嫉妒我们呀?”

    孔子说:“子路,你违背了‘礼’的本义,当皇帝的人说他们爱普天下的老百姓,是因为他们把天下当作是自己的;当诸侯的说他们爱境内的老百姓,是因为他们把自己所管辖的领地当作是自己的;当了大夫的,只管自己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普通老百姓,只爱自己的妻子儿女。如果超过了各自的范围干预别人的事,虽然你一片好心,也不得好报,因为你侵犯了别人的权力。”

    汉武帝的时候,封在河间的献王刘德到长安朝见汉武帝,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进退起居都很规矩,很得体,很有礼貌。

    汉武帝看到以后,场面上装出赞许的样子,内心却很不高兴,于是对献王说:“汤武当年起来闹革命,根据地不过才七十里大,文王也不过是以方圆百里的地方打的天下。你现在管的地方,比他们造反时的领地大多了。好好干吧!”

    献王听了这几句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回去以后,沉缅酒色,一天到晚喝的烂醉如泥,表示胸无大志,以此告诉汉武帝:这一下你总该放心了吧?我不过是个酒色之徒,哪能跟汤武、文王相比?

    由子路和献王这两个故事看来,要行仁义、表爱心,普遍地帮助别人,爱部下,爱集体,也要知道自己的本分才行。

    一旦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范围,不但行不通,而且会招惹祸患。

    所以战国时的法家尸佼在他的著作中说:“君臣父子,上下长幼,不论贵贱亲疏,人人都要守本分,这就是理。对别人能恰如其分地表现爱心,就是仁;恰如其分地施舍,就是义;恰如其分地使用自己的思虑计谋,然是智;恰如其分地做事,就是适;恰如其分地说话,就是信。总之,一言一行都要晓得自己的本分,都要适可而止,才可以说是成熟了。”

    由这个道理看来,前面所说的强盗虽然也讲仁义道德,所谓“盗亦有道”,但在做人的基本原则上,他是错误的,因为他不守本分。

    《反经》: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

    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后汉末,董卓入朝,将篡位,乃引用名士。

    范晔论曰:“董卓以虓阚为情,遭崩剥之势,故得蹈藉彝伦,毁裂畿服。夫以刳肝斫趾之性,则群生不足以厌其快,然犹折意缙绅,迟疑凌夺,尚有盗窃之道焉。”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盗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

    反仁义也。

    议曰:昔仲由为邵宰,季氏以五月起长沟。

    当此之时,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以饷沟者。

    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

    子路曰:“夫子嫉由之为仁义乎?”

    孔子曰:“夫礼,天下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是曰侵官。”

    汉武时,河间献王来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

    武帝色然难之,谓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

    王知其意,归即纵酒。

    由是言之,夫仁义兼济,必有分乃可。

    故《尸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长幼,贵贱亲疏,皆得其分曰理,爱得分曰仁,施得分曰义,虑得分曰智,动得分曰适,言得分曰信,皆得其分而后为成人。”

    由是言之,跖徒之仁义,非其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