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光启八年 第三百七十六章 阙里世家
三日后,思政殿。
宋士谔置下一子,抬眼调笑般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安懋。
安懋觑了棋盘一眼,轻轻地将手中的棋子抛进棋盒之中,“朕输了。”
宋士谔笑道,“圣上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安懋挥了挥手,示意殿中内侍过来收拾棋盘,“朕待会儿要见一个恼人的措大,”他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往殿中的书桌后头走去,“偏生这措大姓‘孔’,朕还说不得他恼人,当真是烦闷得很。”
宋士谔也跟着站起身,“圣上既烦闷,”他躬身作揖,“小臣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安懋“嗳”了一声,轻笑着叫住了他,“宋卿怎地急着走啊?朕那一局还没赢回来呢。”
宋士谔微笑着回道,“小臣听闻福嗣王欲效仿平阳公主献婢汉武帝,福嗣王好筹谋,偏巧也选在了今日送婢进宫,想来圣上初得新宠,必定爱不释手,小臣为外男,自是不敢再多加叨扰。”
安懋倏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听外头通报说有孔氏子弟求见,安懋闻声又笑了一笑,“宋卿竟吃味了?”
宋士谔微笑道,“小臣关心圣上,自然不敢不体贴上意,事事为圣上所想。”
安懋哈哈一笑,似乎对宋士谔的话很是受用,“好,好,”他掀袍落座,“那宋卿便且先往殿东侧的屏风后去,仔细瞧瞧朕究竟是否是那等沉湎女色的庸君。”
宋士谔如愿以偿,立时笑着应了下来,微倾着身,往殿东屏风后去了。
安懋见状也笑了笑,他一面朗声叫传,一面挥手示意,让方才收拾棋盘的几个内侍立到宋士谔避着的屏风前去。
内侍们刚在屏风前站稳了身,孔弘毅便款步从殿外走了进来。
宋士谔身量较高,虽人在屏后,但仍不敢失礼,于是他跪坐在地,倾身细听殿中动静。
孔弘毅依制行了礼,安懋按例叫起,温声笑道,“好一个少年才俊,真真无愧为圣人之后。”
孔弘毅心中腻味,面上却不露,只是不卑不亢道,“圣上谬赞,鲁州自古出才俊,小臣不过是仰仗先祖遗风罢了。”
安懋立时赞了一声“好”,“‘谦尊而光’,此乃‘君子之终’也。”
屏风后的宋士谔听了,不禁抬袖掩口,在心里笑了起来。
孔弘毅道,“圣上此言,小臣实不敢当。”
安懋“哦”了一声,问道,“为何?”
孔弘毅道,“‘劳谦君子有终吉’乃司马温公对汉末名臣士君荣的评价,士君荣诛董卓而归功不侯,是为‘劳而不伐’,故而得此盛赞也。然小臣无功无劳,即便幸承先祖之蒙,却实在当不上圣上的这一句‘君子有终’啊。”
宋士谔放下了袖子,心道,这声音听着倒是不俗,怎么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子傻气?
屏风外的安懋朗声笑道,“周太师眼力不减当年啊,”他淡笑道,“孔卿才到周府两天,周太师就上折子跟朕夸孔卿‘阙里世家,风骨魁奇’,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孔弘毅道,“小臣纵有风骨,也是‘四书’的风骨,至于‘阙里世家’之说,”他顿了顿,作揖道,“小臣愧不敢受。”
安懋道,“昔武王伐纣,封周公于少昊故墟曲阜,圣人从周礼,故世代帝王封其于曲阜,周太师称孔卿为‘阙里世家’,可谓实至名归。”
孔弘毅直起身,不咸不淡地道,“是,小臣谨受。”
宋士谔有些坐不住了,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腰臀,暗道,圣上说得不错,此人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措大,堂堂曲阜孔氏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当真可叹。
安懋又笑着问道,“孔卿可曾取了字了?”
孔弘毅一怔,忙道,“已是取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圣公亲取的,取的是‘道远’二字。”
安懋笑道,“都是《论语》中的名姓儿。”
孔弘毅应道,“是,《论语》中取来的,自然个个都是好名字。”
屏风后的宋士谔闻言立时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话现下也就孔氏子弟敢说了,要是旁人说了传出去,定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笑柄。
安懋微笑道,“朕这儿倒有个好名字,也是从《论语》中来,”他笑得露出了一点儿红唇后的白齿,“却不知孔卿以为如何?”
孔弘毅道,“圣上说笑了,圣上亲取的名字,小臣如何敢擅加置喙?”
安懋道,“巧了,”他淡笑道,“朕正想着把这好名字儿赐予孔氏呢。倘或孔卿不敢置喙,枉以为朕是在说笑,这叫朕可怎么说得下去呢?”
宋士谔在屏后暗自发笑,紧抿着唇不敢出声。
孔弘毅一愣,下意识地道,“……不知圣上心中是何名字?”
安懋笑道,“名为‘郁文’,字为‘从周’,取《论语》中‘周监于二代’之意,孔卿以为如何?”
饶是孔弘毅再如何迟钝,这时也醒过神来了,“小臣以为不可!”
安懋笑道,“为何不可?”
孔弘毅作揖道,“孔氏子弟取名,自古谨按字辈,无按字辈者不入族谱,乃曲阜孔氏之族规,圣上取的名字虽好,但‘郁’这一字,实非孔氏字辈,是故圣上虽有御赐之心,然小臣敬谢不敏。”
安懋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孔氏子弟碍于族规不敢领受,孔氏女却是无碍的。”
孔弘毅心下一凛,躬下身刚要回话,就听殿东侧的屏风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孔弘毅毕竟是头一次入宫面圣,闻声不禁立时侧转过头去,他见那屏风前立着几个端着棋盒、棋盘的内侍,便以为是内侍们偶然端立不稳,才发出了响动。
他不以为意地睨了那几个内侍一眼,心中直嗤这思政殿的内侍竟还不及孔府的豪仆整肃,嘴上便不由把心里的那点儿子不屑露出来了些,“……圣上恕罪,小臣素闻《礼记》中云:‘女子许嫁,笄而字’,舍妹尚未婚配,理应待字闺中,实不能……”
安懋接口道,“行了,”他淡淡地瞥了殿东屏风一眼,轻描淡写地微笑道,“朕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孔氏女’,又并未实指究竟是哪一位孔氏女,孔卿也太紧张了些。”
孔弘毅一板一眼地道,“女子婚嫁,乃其终身大事,圣上既赞曲阜孔氏为‘阙里世家’,孔氏女子自当奉行《礼记》节义,恪守贞道,小臣素知圣上金口玉言,故而圣上虽是‘随口’一提,小臣却不敢不‘随耳’一听……”
安懋心底暗自发起笑来,他一面听着孔弘毅滔滔不绝地长篇‘礼’论,一面也在感慨这千年世家里怎会生出这样一个人物。
过了好一会儿,安懋才温声打断道,“孔卿尊长护幼,朕心甚慰。”
孔弘毅应了一声,道,“圣上赞誉过甚了。”
安懋笑了笑,转而问道,“圣公近来可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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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易传》: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
2 “劳谦君子有终吉”
《易传》:劳谦君子有终吉。
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
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
谦卦九三说:“劳苦功高而又谦虚的君子,最终是吉利的。”
孔子说:“有功劳而不夸耀,有功绩而不自以为德,是敦厚到极点了。是说以其功劳犹谦下于人呀。
德是称其有盛明的德行,礼是说其恭敬,谦虚就是表现恭敬以保存他的职位的了。”
3 起初,王允任命同郡人宋翼为左冯翊,王宏为右扶风。
李傕等想要杀死王允,又恐怕他们起兵反抗,于是先要献帝下诏征召宋翼、王宏。
王宏派人对宋翼说:“郭汜、李傕因为我们两人在外,所以不敢杀害王允。如果今日应召,明日就会全族被害,你有什么办法吗?”
宋翼回答说:“虽然祸福无法预料,然而皇帝的诏命是不能违抗的。”
王宏的使人说:“关东诸州、郡义兵好象滚水沸腾,想要诛杀董卓,如今董卓已死,他的党容易制服。如果起兵一同讨伐李傕等人,与关东诸军相互呼应,正是转祸为福的上策。”
宋翼不同意,王宏孤立不能成事,于是双双接受征召。
甲子,李傕逮捕王允、宋翼、王宏,一齐处死。
王允的家小也都被杀死。
王宏临死之前辱骂道:“宋翼,你这个没用的腐儒,真不足以与你商议国家大事!”
李傕把王允的尸体放置在闹市之中,没人胆敢前去收尸。
王允从前的部属、平陵县县令京兆人赵戬,放弃官位,将王允的尸体收葬。
当初,王允将讨伐董卓的功劳全都归于自己。
由于士孙瑞的功劳归给了王允,没有封侯,因而这次能够幸免于难。
臣司马光说:“《易经》云:‘辛劳而又谦让的君子,有善终吉祥。’士孙瑞立下大功而不夸耀,以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岂不应称他是智慧过人!”
《资治通鉴》:初,王允以同郡宋翼为左冯翅,王宏为右扶风,傕等欲杀允,恐二郡为患,乃先征翼、宏。
宠遣使谓翼曰:“郭汜、李傕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徵,明日俱族,计将安出?”
翼曰:“虽祸福难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
宏曰:“关东义兵鼎沸,欲诛董卓,今卓已死,其党与易制耳。若举兵共讨等,与山东相应,此转祸为福之计也。”
翼不从,宏不能独立,遂俱就征。
甲子,收允及翼、宏,并杀之;允妻子皆死。
宏临命诟曰:“宋翼竖儒,不足议大计!”
尸王允于市,莫敢收者,故吏平陵令京兆赵戬弃官收而葬之。
始,允自专讨卓之劳,士孙瑞归功不侯,故得免于难。
臣光曰:《易》称,“劳谦君子有终吉”,士孙瑞有功不伐,以保其身,可不谓之智乎!
4 “阙里世家孔”
《孔府内宅轶事》:在孔子的故乡曲阜,城里有一条整洁的马路叫阙里街,街上有一座宫殿式府邸,坐北朝南三启六扇镶红边的黑漆大门,门额上高悬蓝底金字“圣府”竖匾,两侧一副金字对联: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门板上有狮子头形的大铜门环,门前蹲着一对精雕的大石狮子,迎面是宽大的粉白照壁。
这就是孔子后世嫡孙长支、历代衍圣公的府第,也是我的家——孔府,人们通称“公府”。
从孔子到我这一代是七十七代,两千五百年来,我的祖辈世代居住在这里,所以孔子后裔又称为“阙里世家”。
5 《论语》: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6 《论语》: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