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光启八年 第四百零九章 三酸之事
王杰一听安懋唤了安庆,便不觉微微一凛,他知道以安懋的脾性,一会儿定是要问及自己的。
王杰看向殿对面坐在最末一个的纪洵美,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儿提示,不料纪洵美似乎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对殿上的情形视若无睹。
安庆站起来道,“儿臣不敢随意置喙国之重祀。”
王杰心道,看来安庆同自己一样,从上次的事中吸取了教训。
安庆又笑道,“不过二哥方才引得那句‘尝醋’诗倒是极好,”他浅笑道,“让儿臣想起了宋时画家石子专的《翁媪尝醋图》呢。”
安懋笑道,“五代西蜀名家多工于画墨,朕前几日才赏了你纪娘娘一幅黄荃的《雪竹文禽图》呢,庆儿若喜欢石恪,朕便将内库的那幅《二祖调心图》寻来送你。”
王杰听了,不由暗自咋舌,心想上回考量兵事时安懋对安庆还一脸责难,怎地今日竟如此和煦?
安庆笑道,“儿臣尚未答父皇先前一问,如何就敢在父皇面前讨赏了?”
安懋笑了起来,“那庆儿便同朕说说,那西蜀石恪的《翁媪尝醋图》与文武二庙有甚相干?”
安庆应了一声,随即收起笑容,认真地解释道,“儿臣与母妃初观《宣和画谱》时,尝读到一首题画诗,其诗乃昔年黄鲁直在金山寺与友人共品‘乌镇桃花醋’时所作,宋人特谓之为‘三酸之事’,儿臣如今想来,仍觉此诗颇有意趣。”
安懋含笑看了周婕妤一眼,“周婕妤好品味啊。”他浅笑道,“朕从前只听过《三酸图》,还不知道‘三酸之事’是什么呢。”
周婕妤被这一眼看得当即坐立不安起来,“圣上莫怪,”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臣妾大约是将五代石恪的《翁媪尝醋图》与北宋佛印的《三酸图》混淆了。”
此言一出,王杰便见末座的纪洵美拿帕子掩着口窃窃地笑了起来。
好在纪洵美强按着不出声,因此她这一笑倒并未引来安懋的注意。
安庆面不改色,只是浅笑道,“‘三酸之事’处处可见,何止某一名家所绘之尓?”
安懋道,“哦?”他微笑道,“何以见得?”
安庆道,“《三酸图》所绘,是以儒释道三家围缸而坐,各其伸指点醋而尝,继而儒者蹙眉以为酸,释教面摺以为苦,道家抚须以为甜。”他笑道,“由此观之,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五味之一’,落入各人口中,其滋味也是大不一样的。”
安懋立时了然道,“朕明白了,庆儿的意思是,废祀虽不是大事,但若引得儒者蹙眉为酸,反倒不美了。”
安庆刚想反驳那一句“不是大事”,就见周婕妤笑道,“圣上莫要再考他了,臣妾看着,这玄武殿虽热,庆儿都快要被圣上考得‘耸膊寒至骨’了。”
安懋笑了起来,“朕看庆儿很好,”他似半开玩笑般地道,“比他那两个表兄慷达多了。”
周婕妤笑了笑,道,“圣上就是太偏疼自己孩子了,臣妾可不敢跟着圣上那般纵他们。”
王杰仍在走神,他正在心里努力回想,在他原来所在的那个时空,明太祖在洪武二十一年废武庙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王杰虽然不知道安懋这回又在卖什么关子,但他直觉安懋说要废文武二庙中的“无德之才”,其实是在借此试探众人。
王杰暗想,安懋真正的目的,大约是想要废文庙。
偏偏从方才到现在,这一殿的人东拉西扯,从宋朝讲到五代,从诗词扯到罨画,字字句句都在武庙上打转,没有一人去说文庙的好坏。
王杰才不信这一殿的人都没看出来安懋真正的意图,他看看殿上正微笑不语的太子,又看看身边正在顺着周婕妤的话对着安懋撒娇卖乖的安庆,决定自己一会儿还是萧规曹随得好。
王杰不无讽刺地想,反正天下皇帝都一样,想得一样,做得也一样,这个东郡的安懋也不比自己原来时空的那些皇帝高明到哪儿去。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就听安懋又笑道,“周婕妤一说朕偏疼,都教朕不敢再问杰儿了。”他玩笑道,“杰儿听到现在,脸都憋得红了,想来定是亦不赞成废祀一事罢。”
王杰当然不会说自己脸红是因为玄武殿下面的“地龙”烧得太热导致的,“父皇说笑了,”他仰起小脸,眨着一双小孩特有的天真无邪的明眸,道,“儿臣是饿了。”
王杰的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的,却逗得殿内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太子都跟着笑了。
安懋笑着逗他,“那杰儿先同朕说说,废祀一事,杰儿是怎么想的呢?”他用一种让王杰听了起鸡皮疙瘩的语气哄道,“杰儿要说对了,朕便让尚食居特取一瓮‘乌镇桃花醋’给杰儿吃‘饺儿’用。”
王杰无法,只得站起身,道,“儿臣以为,”他看了安文一眼,“二哥说得很是。”
安文抿了抿嘴,面上立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安懋浅笑道,“还有呢?”
王杰滞了一刻,道,“儿臣以为,不仅武庙诸臣不堪配享供祀,就连武成王本身,也不应立庙受祭。”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立时神色各异的看向了王杰。
王杰想,这场景还真是像极了方才安庆言中的那幅《三酸图》。
宋皇后首先出来为宋士谔撇清关系,“也是臣妾疏忽了,”她有些歉意地笑道,“今日皇子们原应都是不去读书的,许是尚食局供给四皇子的午膳拿去得太早了,又少了一顿点心,难怪杰儿到了这个点就嚷着饿了。”
宋皇后一说“疏忽”,纪洵美就坐不住了,正在她犹豫要不要起身请个小罪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四皇子时,安懋对宋皇后笑道,“无妨,六宫琐事繁多,朕心里明白。”他又看向王杰,“不过杰儿这话,朕听着实在新鲜,武成王兴周灭商,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如何就不堪立庙受拜了?”
王杰道,“儿臣以为,姜太公乃周室之臣,周时不过受封诸侯而已,倘或以武成王之号立庙祀之,岂非与周天子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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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题石恪画尝醋翁
宋·黄庭坚
石媪忍酸喙三尺,石皤尝味面百摺。
谁知耸膊寒至骨,图画不减吴生笔。
2 “明太祖废武庙”的时间其实有两个版本,《明史》里面是洪武二十一年,《明太祖实录》里面记载的是洪武二十年,本章以《明史》记录的时间为准。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明太祖废武庙,并不是说彻底废除祭祀武臣名将的传统,而是把武庙中原本受祭祀的武将全部入祀帝王庙,武成王姜太公从原本的主祭,变成了帝王庙中的从祀。
其实明太祖的这个举动中比较受后世诟病的两点是,一是说明太祖刻薄寡恩,废武庙的时候其实已经想好要对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斩草除根了(比如汤和就是洪武二十一年猜出了明太祖的用意,同年告老还乡的);
二是明太祖在废武庙的同时,还废了武学和武举,再加上文科科举的八股文相对禁锢了思想,导致了明朝中后期文武双全的人才少之又少,明朝武将青黄不接的现象。
3 《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年七月丁酉,礼部奏请如前代故事,立武学,用武举,仍祀太公,建昭烈武成王庙。
太祖曰:“太公周之臣,封诸侯,若以王祀之,则与周天子并矣,加之非号,必不享也。
至于建武学、用武举,是析文武为二途,自轻天下无全才矣。
三代之上,士之学者文武兼备,故措之于用,无所不宜,岂谓文武异科,各求专习者乎?
即以太公之鹰扬而授丹书,仲山甫之赋政而式古训,召虎之经营而陈文德,岂比于后世武学,专讲韬略,不事经训,专习干戈,不闲俎豆,拘于一艺之偏之陋哉?
今欲循旧用武举,立庙学,甚无谓也。
太公之祀,止宜从祀帝王庙。”
遂命去王号,罢其旧庙。
4《明史》:二十一年,令每岁郊祀,附祭历代帝王于大祀殿。
仍以岁八月中旬,择日遣官祭于本庙,其春祭停之。
又定每三年遣祭各陵之岁,则停庙祭。
是年,诏以历代名臣从祀,礼官李原名奏拟三十六人以进。
帝以宋赵普负太祖不忠,不可从祀。
元臣四杰,木华黎为首,不可祀孙而去其祖,可祀木华黎而罢安童。
既祀伯颜,则阿术不必祀。
汉陈平、冯异,宋潘美,皆善始终,可祀。
于是定风后、力牧、皋陶、夔、龙、伯夷、伯益、伊尹、傅说、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召虎、方叔、张良、萧何、曹参、陈平、周勃、邓禹、冯异、诸葛亮、房玄龄、杜如晦、李靖、郭子仪、李晟、曹彬、潘美、韩世忠、岳飞、张浚、木华黎、博尔忽、博尔术、赤老温、伯颜,凡三十七人,从祀于东西庑,为坛四。
初,太公望有武成王庙。
尝遣官致祭如释奠仪。
至是,罢庙祭,去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