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光启八年 第四百三十一章 言方行圆
文一沾道,“金吾卫掌宫禁要害,臣委实不敢置喙。”
安懋道,“那朕便要问上一问了,”他浅笑道,“文卿是不敢置喙宫禁呢,还是不愿置喙要害?”
文一沾复倾身道,“《道德经》中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安懋半似玩笑般地道,“原来文卿是怕伤着。”
文一沾顿了一顿,道,“臣是在效仿权文公。”
安懋道,“哦?”他收起了笑容,“这是甚么说法儿呢?”
文一沾道,“昔唐宪宗时,权文公拜平章事,与李叔翰同作相,元和五年冬,时任河东节度使的王魏公来朝,朝中赞誉者甚多,唐宪宗念及其政绩卓著,又有平李希烈之功,欲以平章事之职加之,而权文公、李叔翰坚执以为不可。”
“其时权文公奏曰:‘夫平章事,非序进而得,国朝方镇带宰相者,盖有大忠大勋’。”文一沾正色道,“故臣窃以为,夫秉国之钧,不可加之序进,亦不可去之渐经,本朝忠勋则更是……”
安懋打断道,“本朝忠勋皆有定鼎之功。”
文一沾闭上了嘴。
安懋道,“若依文卿所言,”他微笑道,“只要朕一日执鼎,这忠勋之臣,便是一日不可‘去之渐经’了?”
文一沾默然。
安懋又道,“再者,其时西川之乱平息不久,唐宪宗为安定四方,自然要顾全大局,然本朝之藩镇,已为他国之敌首,世易时移,”他看向文一沾,道,“文卿这般踟蹰,实在教朕疑惑。”
文一沾站起了身,“臣亦有疑惑。”
安懋冷淡道,“哦?不知文卿所疑何事?”
文一沾作揖道,“圣上既对‘东汉戴凭荐蒋遵’之事颇为不懑,为何还要离构臣于党祸之中呢?”
安懋闻言,不怒反笑,“朕登基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天子门生’说出‘君构臣’的话来。”
文一沾道,“臣不得不说。”
安懋挑眉。
文一沾道,“宋人尝有诗云:‘党祸本从名辈出,弊端常向盛时生’,圣上亲政以来,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臣见盛景临世,不觉……”
安懋笑了一声,这一下笑得有些不大好,徐安用余光看去,觉得安懋是在少见的皮笑肉不笑,“文卿就别拿宋诗来揣测朕了,”他说着,不觉又“嗤”了一记,“朕知道,此诗前一句为,‘民贫乐岁尚艰食,道丧异端方肆行’,文卿是在拐着弯儿说朕治理无方呢。”
文一沾立时道,“臣失言。”
安懋盯着文一沾看了一会儿,忽而道,“文卿上一回也是如此。”
文一沾不语。
安懋又道,“文卿就是太方正了。”
文一沾开口道,“臣是言方行圆。”
安懋张了张口,道,“这句话朕倒听不明白了,”他淡淡道,“文卿是在自夸呢,还是在自谦?”
文一沾的揖行得更深了些,“臣是在就事论事。”
安懋道,“文卿哪里是在就事论事,”他感叹道,“文卿这么说,就是在让朕不好重用文卿。”
文一沾抿了抿唇,转而道,“臣昔闻晋人有云:‘自然无心于禀受’,想来圣上今朝所见,亦是如此,故……”
安懋扯了扯嘴角,道,“这是东晋刘惔的掌故,说的是世间人善少恶多,犹如写水著地,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文卿此刻引此典,便是自谦之后又自夸,教朕不好再往下开口了呢。”
文一沾沉默片刻,道,“臣引此典故,是在答复圣上心中之疑惑。”
安懋笑了起来,“文卿这话要是再说得通俗点儿就好了。”
文一沾道,“圣上自有圣知,臣何须多言?”
安懋淡淡道,“朕瞧文卿是,”他稍稍一顿,用一种玩味的口吻道,“‘言同百舌,胆若鼷鼠’。”
立在安懋身侧的徐安闻言一滞,随即以袖掩口,轻轻地闷笑了一声。
这记闷笑的动静说大也不大,文一沾却在这时忽然直起身来,无声地向徐安立着的地方看去。
安懋亦往侧旁斜睨了一眼,不轻不重地问道,“笑甚么呢?”
徐安忙朝安懋跪了下来,以头顿地,道,“奴才在笑《魏书》。”
文一沾看着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徐安,不咸不淡地道,“圣上方才引的便是《魏书》中言。”
徐安对着安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这才回话道,“奴才记得圣上曾经说过,《魏书》乃‘秽史’,书中所载,皆为魏收一人任意所记,作不得数的。”他咽了口唾沫,似是万分惶恐的模样,“奴才方才是在想,既然《魏书》中语作不得数,那么圣上引此‘作不得数’之言,这意思上,自然也是作不得数的。”
文一沾抿了抿唇,就听安懋哈哈一笑,道,“好个学人言的奴才,”他加重了语气道,“犬毛绕着的嘴里偏吐出条鹦鹉舌,仿的是人话,行的却是奴颜婢膝的伏地事。”
文一沾面色无波。
徐安又磕了一个头,“奴才再不敢了。”
安懋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任由他自行伏地而跪,没再开口发落,只是复转向文一沾道,“文卿莫往心里去。”
文一沾应了一声,状似恭维地说道,“圣上真是学贯古今,连身边的内侍,都是天资颖悟的‘三耳秀才’呢。”
徐安微微一凛,想抬头却碍于安懋正坐于堂,一时不敢随意挪动。
安懋笑道,“朕瞧他是‘三耳奴才’。”
文一沾笑了一笑,道,“多一只耳朵的内侍可是少见呢。”
安懋淡笑道,“文卿若是能多在宫里走动,便不会觉得这奴才难得了。”
文一沾笑笑,没接安懋的话,反转而道,“党祸不别内外,圣上笑话臣,臣却不敢轻忽。”
安懋道,“《论语》中云:‘君子不党’,如今文卿却说内外皆党,也就是在说朕之左右无君子了?”
文一沾应道,“左右金吾卫即为圣上之‘私卒君子’,圣上何须再叹‘党无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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