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 谋逆为众罪之首

    贺路千渐渐明白了凌大爷究竟在搞什么鬼。

    《武林掌故丛编》等书，详细介绍了无数江湖规矩，其中着墨最多的就是“义”文化。

    炐朝官府推崇忠孝，宣扬忠君爱国、百善孝为先等；门阀江湖却推崇义信，宣扬千金一诺、义为天下先等。但门阀江湖追求的义，却不是地球二十一世纪常规概念上的义。门阀江湖从来不说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们眼里的义气，纯粹就是兄弟义气。

    极端点儿说，就是帮亲不帮理。

    是是非非不重要，你敢砍我兄弟，我就杀你复仇。

    但是，世人皆有私心，义文化落到了实处，它也变得不再纯粹。

    譬如眼前这位所谓的凌大爷，他若是纯粹想为二河复仇，直接拎刀来砍贺路千便是，扯东扯西啰嗦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

    参考《武林掌故丛编》记载的事例，贺路千觉才慢慢看穿了凌大爷的私心。

    凌大爷的确想为二河复仇。

    此时吆喝两嗓子为何而战，明面在宣传二河兄弟讲义气，又是砍死了自己的老婆，又是孝顺凌大爷的老娘，可何尝不是在间接宣传他凌大爷同样讲义气呢？凌大爷知恩图报，把二河带到应京，并帮他站台寻了一块混江湖的地盘；二河而今被贺路千砍了，凌大爷又飞速赶过来帮忙复仇。

    今日如果胜了，凌大爷的声望必然更上一层楼，推崇义为天下先的江湖豪客们人人都竖起大拇指夸他。

    可是，凌大爷却没有信心为他的二河兄弟复仇。

    凌大爷清楚明白自己的实力如何。

    虎龙帮和长枪会全都是靠人数和产业取胜的地方帮派，表面看起来威风凛凛，内在却没有什么脊梁支撑。虎龙帮的江湖地位，大概比《笑傲江湖》中林平之家的福威镖局强点儿，因为一些名门大派愿意接受他们的上供，也愿意向虎龙帮提供一定程度的庇护。

    莫说凌大爷这样的四大金刚，便是虎龙帮的门面，虎龙帮的帮主，他的实力也非常有限。

    虎龙帮帮主前段时间曾与岳山派的第三代弟子切磋，结果才四五十招，虎龙帮帮主就甘拜下风，主动认输。其中或许存在一定的谦让成分，但岳山派第三代弟子比虎龙帮帮主江湖地位高，实战能力比虎龙帮帮主强，却是无须争论的事实。

    另外，铁枪会芜鸠分舵的分舵主，凌大爷也曾与他打过交道。

    凌大爷比分舵主强，大概四五十招，他就有信心能击败芜鸠分舵主。可若像贺路千那样单枪匹马独闯芜鸠分舵，凌大爷觉得不仅他自己做不到，虎龙帮帮主恐怕也难做到。事实上，芜鸠分舵主再加上几位堂主联手，凌大爷就得退避三舍。

    传说中能够一人杀穿芜鸠分舵的白衣刀魔，听起来就不好对付。

    凌大爷没有信心打赢贺路千，江湖义气却又不能丢。二河曾经救过凌大爷一命，凌大爷今日如果躲往它地不肯替二河出头，未来不仅虎龙帮帮内弟兄瞧不起他，江湖好友也会鄙弃他的品格。为了保住江湖形象，为了保住四大金刚地位，凌大爷必须站出来表示态度。

    怎么躲过这一劫呢？

    凌大爷明明昨晚就查到了贺路千等三人一鬼的下落，却故意把决战时间推迟到今日清早。待看见了贺路千，凌大爷表面佯装一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脸孔，却啰啰嗦嗦唠叨起陈年旧事，委婉地向贺路千暗示，本次决斗只是他对二河兄弟的义气交代。

    凌大爷设想中的画面：

    他与贺路千对攻数招，一旦觉察到力不能敌，就果断快速落败，好好演一场戏。到时候，凌大爷先自责他没有教导好二河兄弟，竟然抢劫到了贺路千头上；而后，凌大爷再商业互捧地感慨贺路千一句嫉恶如仇，这件事儿或许就能彻底了结啦。

    一切都是误会。

    二河兄弟的逝世虽然遗憾，可贺路千也没有错，就这样算了吧。

    我放弃复仇，你成全我义气，多好。

    《武林掌故丛编》记载的事例中，类似的骚操作屡见不鲜，江湖义气、兄弟义气全成了一些江湖人物掩耳盗铃的工具。

    就像眼前的凌大爷，他口口声声要为二河兄弟复仇，却舍不得辱骂贺路千一句，努力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但凌大爷的套路，终究没能成功。

    不是贺路千眼里容不得沙子，而是瘦弱青年误把凌大爷当作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好汉，慌忙间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凌大爷正待与贺路千对攻数招演戏，瘦弱青年突然指向贺路千，颠倒黑白夸起二河：“这贼人贪图贱内美色，一路上骚扰不断，不把我等当人看。河爷是堂堂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瞧不起这贼子欺辱弱女子的嘴脸，想替我主持公道。谁想贼人武功高强，魔焰滔天，反而把河爷等好汉全都害死了。凌大爷，你可要为河爷主持公道啊。”

    气氛，陡然间冷静。

    凌大爷咬牙切齿地瞪向瘦弱青年，恨不得一刀砍死瘦弱青年。

    二河是怎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抢劫杀人没有关系，咱虎龙帮帮主当年还不是拦路抢劫的土匪出身，可想到混到高位，再怎么也得学会装好人啊。二河但凡有一点儿装好人的本事，我会把他丢到专门干脏活的地方？

    你这样污蔑白衣魔刀的形象，想让我怎么下台？

    凌大爷没办法反驳瘦弱青年。

    凌大爷刚把二河一顿好夸，怎能突然改口打断瘦弱青年的马屁，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帮杀人劫货的恶贼？而眼前这位白衣刀魔，凶悍到敢一人杀穿铁枪会分舵，怎肯乖乖担起欺辱弱女子的恶名？

    你这该死的蠢货，是想把我逼到绝路啊。

    可怎么办呢？

    只能走绝路了。

    凌大爷与藏在一群壮汉中间的心腹，远远对视一眼，以手势沟通说：“没办法善了，赌一把暗器吧。”

    凌大爷准备了文戏，也准备了武戏。

    如果文戏没办法施行，凌大爷佯装单打独斗缠住贺路千，心腹们则藏在暗处暴起发难，浸了毒药的暗器和强弩一股儿射向贺路千。此举虽然胜之不武，惹人非议，但只要能够杀死贺路千，事后宣传还不好办。无论把贺路千的名声搞臭，还是自责地怒斥部下偷偷用了暗器，凌大爷有的是办法。

    待心腹回了一个准备妥当姿势，凌大爷立刻拎刀冲向贺路千。

    且快刀斩乱麻了结此事，回头再与瘦弱青年算账。

    视角回到贺路千。

    瘦弱青年吐露贺路千、竺雪梨、祁破奴等人的行踪和体型特征，贺路千不奇怪，也不怎么恨他。瘦弱青年有妻子负担，两条命都握在虎龙帮手中，熬不过逼问是大概率结果。最多，鄙弃瘦弱青年一句，他不是值得信任的好汉罢了。

    可颠倒黑白污蔑贺路千欺辱他老婆，这事儿就过分了。

    这样的人，不值得救。

    即使我已经救了你，照样可以夺走你的性命。

    凌大爷那里则稍微有些麻烦。

    凌大爷固然不是好人，但他是罪人吗？

    或者说是符合无间地狱标准的罪人吗？

    如果凌大爷不够标准，妄杀了不该杀的人，等待贺路千的就是无间地狱的排斥或镇压了。而且，无间地狱能够感应人心，贺路千骗不了自己的心，没办法钻空子乱杀人。

    好在无间地狱并不准备培育割肉饲鹰的佛陀，它有一条不是漏洞的漏洞：凡是意图伤害宿主贺路千者，全都默认为罪人。

    哪怕凌大爷是一位十世善人，只要他敢向贺路千发起攻击，无间地狱就会瞬间把他判定为罪人。

    为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谋逆为重罪之首。

    以人间王朝为例，哪怕你救济无数灾民，哪怕你修桥铺路做了无数善事，哪怕你无私捐献所有家产无私无欲，哪怕你是亿万百姓交口称赞的绝世大善人，但当你与地方官员起了冲突，一怒竖起造反了，顿时变成十恶不赦的恶人。救活十万条人民的大善，也无法抵消你反叛朝廷的大罪。

    不是你本性为恶，也不是你作恶了，而是挑衅统治阶层为世间大罪。

    杀人尤可赦，谋逆永不赦。

    无间地狱的视角，凡是意图伤害宿主贺路千者，全都是需要被判处谋逆重罪的反贼。

    有这个漏洞在，贺路千只要不砍第一刀，世人皆可杀。

    当凌大爷拎刀冲向贺路千时，他本身有罪无罪已经不重要了。

    妄图伤害贺路千，就是重罪。

    凌大爷率领的百余名虎龙帮帮众，不管他们本身有罪无罪，也将瞬间因为从逆罪行，变成了无间地狱视角中永不可赦的罪人。

    妄图伤害贺路千，皆为罪人。

    所以说，无间地狱的善恶断定并不是绝对的，更不曾追求极致的公平公正。恰恰相反，有时候它非常简单粗暴地以贺路千为中心裁断世间善恶，更像一位守护无间地狱之主王座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