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

    摘下了身上的家徽和纹记，再三检查身上的粗麻布大衣和劳动人家的短裤，确保这身行头和普通人一样后，叶之琉混入了这座不大的城邦中。

    这是他跨越蒙斯特山脉后抵达的第一座城市，名叫安卡城，曾经是蒙斯特的隶属城邦，在蒙斯特遭到突然袭击后，安卡城城主冷偌晨第一时间宣布脱离了那个国家，在屠戮骑士接管政权的时候，他们很理智的明哲保身，城邦内也相安无事。只是因为连绵不断的战乱，大量逃难的人口已经挤满了这里的大街小巷。

    乞丐们之间传递的消息往往最准确，这是叶之琉多次重生到异界大陆的经验告诉他的：“听说了吗？蒙斯特帝国的皇帝，洛氏安陵家族的继承人洛雪割腕自杀了，那个国家已经名存实亡……”

    “洛雪啊，据说可是绝代美人，魅力无人能挡，掌控着那么庞大的国家，对她来说也有些不堪重负吧？在她死之前，据说还有贵族公爵向她求爱，但世事难料，那些骑着两轮巨马的骑士割下了她的头颅，吊在旗杆上示众。”另一个乞丐啧啧感叹，“这种死法可真不体面。”

    说话的时候他还有些惋惜，正所谓红颜祸水，那位女帝才二十四岁，就迎来了自己的末路。

    据说她一直都随身携带着短刃，为的就是防止被亵渎，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有自己会死的预感呢？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她已经死了。

    而两轮巨马，形容的就是那些屠戮骑士们的战车了，采用钢铁制造，分明不需要牲口驱动，却能跑得比翔狮还快，携带的火枪可以毁灭一支骑士组成的军团，在破开蒙坦城城门的战役上，首次登上历史舞台的，被冠以“摩托”之名的两轮巨马，可谓展尽了风头。

    乞丐们就喜欢讨论这些帝王家事和悲剧喜剧，在许多年后，经过无数代人的口口相传，这个故事也会变成另一个故事，那时所有人都入土了。

    默默的听着乞丐们肆无忌惮的讨论，叶之琉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比索，想了想，投到乞丐的碗里去。“能住嘴么？”叶之琉说。

    他并不希望有人讨论洛雪，尤其是在她已经死了后。

    叶氏琉天家族与洛氏安陵家族的地位一直都是平等的，琉天家族出过八个皇帝，安陵家族也出过七个皇帝，两家的关系十分亲密，所以小辈之间也毫不认生。在洛雪还未当上皇帝的时候，她就是叶之琉的姐姐，比亲姐姐还亲。蒙坦城的每一处摊贩她们都逛过，卢艾尔宫于叶之琉来说就是后花园，要不是长大了为了避嫌，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会更亲密。

    长辈曾经有意撮合过她们两个，但洛雪比叶之琉大了六岁，她们的关系更像姐弟而不是情侣，所以此事作罢。现在想来时光荏苒，一切都消逝了，洛雪注定是历史上悲剧性的末代皇帝，而自己，只是一个背负着屈辱的家族继承人罢了。

    他尊敬的五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已经死了，家族被残酷的绝后，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

    乞丐们怀疑和饶有兴趣的目光让叶之琉从出神中恢复过来，他咳嗽一声：“抱歉抱歉，听到这些有些难受，换点轻松的话题不行么？”

    “行啊。”乞丐们面色古怪，他们聚集在城市的角落里闲聊，居然还有人会出言打断，这就是他们说话并不客气的原因，几个铜比索，打发谁呢？

    为首的乞丐冷笑一声，让人倍感不舒服的目光如毒蛇吐信般扫过他全身，他脸色微变，唯恐被人看出什么，连忙转身，准备跑路。

    “站住！”

    乞丐大喝，从垫屁股的纸上抽出一张做工精良的白帛，把面一翻，竟然是张用墨笔勾勒出的通缉令——上面写着：叶氏琉天家族余孽叶之琉，全大陆通缉，若有线索送达城主府，悬赏一千金比索。他的半身画像虽是黑白，但神态毕露，可不与眼前的青年神似么？

    “认识这个人么？”为首的乞丐的声音中已经毫不在乎的流露出敌意。其他乞丐操着破碗或者拐杖，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把看似无辜路人的叶之琉给团团包围起来，要不是衣衫褴褛，还以为是碰到了沿路打劫的罪犯。

    “我不认识他。”叶之琉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依旧让自己尽可能淡定，他知道那些骑士都追到利维坦海了，可这通缉令什么情况？那些屠戮骑士都没来过安卡城，通缉令又是谁发布的？！

    “哼哼，那这是什么？”乞丐们看似断手断脚，却身手灵活得很，一个乞丐用脏兮兮的手探抓住了叶之琉的衣领，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胸膛里掏出了一串项链，“琉氏独有的家徽，骗谁呢？！”

    “你们……”

    真是欺人太甚了！叶之琉刚想学着雄狮般发出怒吼，乞丐们却根本没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为首那货一个响指，嘿嘿一笑，乞丐们一拥而上。

    叶之琉只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

    迷迷糊糊间，他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了，他不该把那串母亲穿给他的项链也戴在身上，那串由刚玉、猫眼和琥珀串成的美丽项链是他最珍重的东西，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活着，就是这玩意儿了。

    刺眼的光让他昏昏欲睡，但让叶之琉惊醒的却是一盆冷水。

    “醒啦？”

    光听声音就觉得轻佻和愉悦的少女声音响起，清朗动人。

    关于这方面的形容词叶之琉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只觉得……好好听呀。他浑身上下一抖一抖的睁开眼，坐在逆光处看不见正脸的少女一脸坏笑，手持长长的教鞭，这里就像个监狱。

    “你谁……”叶之琉一脸懵逼，液体流过脸颊的感觉绝不美好，更何况还有个不知敌友的妹子在前方，看不见正脸，只能看见大长腿。

    “哎呦，醒了就好，醒了我也可以跟我妈交差了。”少女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替他解开身上象征性的皮带和锁链，双腿一直在有规律的抖啊抖，叶之琉汗颜，一个前世的名词忽然浮现眼前……这人，莫不是一个抖M？

    “你谁……”叶之琉再次虚弱的重复了一遍。

    “冷氏晨曦家族冷澈，我妈叫冷偌晨你应该听过。”自称为冷澈的少女甚至不带断句的说道。

    “冷……澈？！”叶之琉抬起头来，看向这样貌绝美的少女，她梳着长长的黑色发辫，微施薄粉，并不是什么浓妆，却意外的让她楚楚可人。

    叶之琉心中震惊，震惊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名字，让他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名字。他原以为在新的世界碰不到她了，没想到竟然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看见那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唔，叶少爷您听过我的大名吗？”冷澈调笑道。

    “当然听过！我认识你！”叶之琉语无伦次的道。

    “那可不一定，我不认识你，只是听说你挺厉害的，我要去利维坦海，但我妈死活不让我去那种鬼地方，所以我只能发布一份悬赏找个认路的咯。”冷澈把那张俏生生的脸贴近叶之琉，他们呼吸可闻，少女吐气如兰，香气如麝。

    她似乎在打量着叶之琉，叶之琉这时可还真是够落魄的，平民装束，唯一的财产还被乞丐搜刮干净了。

    而叶之琉总算是从这种连番震惊中恢复过来了，理清思路，剧情发展太快，大脑完全跟不上啊。“你去利维坦海干什么？那里可是死地……”他问，但他咽下唾沫，声音很快就被迫截止。

    对啊，死地。

    相传利维坦就居住在利维坦海中，那种庞大的生物在比蒙大陆留下了遗种，曾经覆灭的利维坦骑士团也是因为这些遗种而建立起来的，它们的一生要经过多次完全变态发育，东方人叫它们“鲲”，它们的背脊披着坚硬的鳞甲，在大海中如同钢铁的巨岛，可他们若是飞入天空，便可用巨翼遮盖烛的光芒。

    相传那片海位于世界的尽头。想前往那片海域，必要有可以抵御五十米风浪的巨船和魂言为火焰的人带领。叶之琉的老师原本是想带他前往利维坦海的，但从目前来看时机远未成熟。

    占卜师和萨满都知道，星象可以预示大陆的变化。

    祭祀和巫师都了解，未来是可以由星辰推算的。

    贪狼位移，君王下垂，紫薇坠落，贪狼代表着贪婪与战争，现在战乱已生；君王代表着动荡开始，现在的确已经开始。紫薇则是帝王之星，它消失在星夜中，意味着帝王的陨落。现在，蒙斯特帝国第一百六十四任皇帝洛雪、安陵雪已经自杀。一切的一切都是灾厄的征兆，而突破星象预示的人，还不能前往死亡之地。

    冷澈娇嗔的声音硬生生让他收回了自己的话。“利维坦海的秘密一直都被你们琉天家族掌控着，现在你们家里人差不多都死透了，我拐走你也不会有人找我妈麻烦，所以我求你帮这个忙，我急需前往利维坦海，我要——利维坦啊！”冷澈几乎要吼出来，一边跺脚一边吼，看上去果然不是什么乖乖女就是了，急得就像只看见果子却摘不到的狐猴。

    叶之琉忍不住想笑，他被深深的幸福感笼罩了，一切似曾相识。他点点头，强忍笑意，“那实话实说，你要利维坦做什么？你的年纪也掌控不了利维坦吧？我的确知道利维坦海在哪里，但我没办法带你过去，那些屠戮骑士还在追杀我。他们直接屠戮我的家族，我还要报仇。”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的声音低落下来。

    对，还要报仇。

    他想起来了。

    他实在无法想象，局势逼得一位乐观坚强的女皇帝割腕自尽。

    他实在无法想象，洛雪在帝国陷入末路时的绝望。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些人一个个死去时的痛苦。

    他沉默了。

    “喂，你怎么了？说话啊！”冷澈还不解风情的摇着他的肩。

    “没什么，我顶多为你指路，但带你去是不可能的。”

    “你不就是要报仇吗？！那些人有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我母亲也不得不屈服于那些人……你一个人……又能干什么呢？”她的声音忽然由高昂变得低落，她想说你一个人……你一个人……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又能做出什么大事呢？报仇，那么多人都想报仇，最终成功的又有几个？报仇可不是说着玩的呀！

    但这话冷澈开不了口，她的声音说着说着就低落下来，直到消失。

    叶之琉低着脑袋，那双不详的黑色瞳孔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尽管沉默，但气场强大。

    “抱歉，我是个不详的人。”叶之琉叹了口气，“从哪里来就送我回哪里去吧，阿澈。”

    冷澈一愣，面前的青年毫无生涩的喊出了她只有母亲才会说的小名，叶之琉的眸子不与冷澈对视，但神色坚定。冷澈的记忆忽然被勾起，命运让她们相逢于此，也必然将回到初始——

    “你到底是……谁？”

    “谁？”

    “你又是谁？”

    “我是谁？”

    “唔……我呢，是你的阿澈啊！清澈的澈！”

    “我叫叶之琉，我们算不算是……两情相悦呢？”

    昔日的记忆被逐渐勾起，旋即缓缓沉淀在灵魂的最深处。

    冷澈盯着他好一会儿，身体一软，不知怎地失去了意识。

    “抱歉。”叶之琉的声音中只有浓浓的甜蜜，还有歉意。他第一次觉得命运如此美好，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后又把宿命的女主送到了自己身边，或者说……自己被女主送到了身边？

    算了不管了，反正，他在前世的搭档终于回归了，尽管时机并不好，可这个机会必须珍惜啊！

    叶之琉飞速的打量起四周环境，才发现这个颇有情趣的空间居然是少女的闺房，到处都是粉红色的饰品——对，粉红色的蝴蝶结，粉红色的床单被套、粉红色的铁笼子和粉红色的地毯？！

    话说谁家的姑娘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铁笼子和钢索的？那冷偌晨这亲妈调教出来的姑娘家风可真是彪悍！

    暗暗吐槽了一番后，叶之琉听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叫冷澈下来吃饭。我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凑巧……等等等等，下来吃饭？还是算了，冷澈她我就先拐跑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前世就认识！

    叶之琉扒开加固窗台的铁索，扛起少女轻轻的身子溜出去，踏着瓦片的样子又笨又可爱，贼眉鼠眼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小偷，加上背上这清纯可爱的少女……那就进化成了神偷大盗？！

    “哇擦！这可不是我的初衷！”叶之琉前脚刚走，就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于是城主她女儿被拐跑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立刻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沿途乞讨的乞丐们一脸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