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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后一个巫师:旧神之冢 章一百零二.欲求未曾渴求之物

    他的双臂伸向我,将我从水中捞起来。我没有手臂,的确像鱼,翅膀则是鱼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说实话,我真喜欢自己不是自己的时候。

    天使带着我往岸边缓缓飞去,我感觉自己像在体验《神圣经典》中被神使拯救的难民的待遇。也因此,我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我怎么看也不该是可怜的人类。

    “很痛苦么?”他问我。

    “很痛。”我如实回答,“但谈不上痛苦。”

    “那位大人已经离开了。”可他仿佛还是认为我很痛苦,因而声音非常柔和,简直是莫名其妙,“我才来找……你本该逃得更远。”

    他将我放在溪流边的石滩上,然后并没有离开,甚至没有抽走双臂,而是接着用他那对洁白的翅膀环抱住我。此时这种贴合没有丝毫痛苦,甚至含有神佑的祝福之赋,我想不到天使还有这样美好的一面。

    我试着亲吻他,并用已经长出骨骼的双臂拥抱他。

    他没有拒绝,他的皮肤也没有变成锐利的光刺。

    那之后我坐在被阴影覆盖的峭壁边,而他收起了双翅,翅羽叠在我的脚背,仍然趴伏在我的身上——这样他就不必面对自己接触到了土地的这一事实。也或许,触碰并非泥土的大地,对于天使而言便不算是一种“罪”吧,我不太了解。

    恶魔比天使的平均体型稍微大一些,这让我感觉到安全(虽说没什么道理)。

    我用已经差不多生长完全的手臂箍着他的腰,揽住他。

    “年轻的天使,如今你太堕落了。”我对他说,说得很轻,很温柔,“你被魔鬼引诱,耽溺于躯体的欲望。”

    我们的脸挨得很近,我能听到他还未平复的呼吸。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显露出惊讶,似乎在指责我。我当然理解,我说这种话,就像是赌场老板指责自己的客人们是十恶不赦的大赌鬼,活该下地狱一样。

    但他又清楚我说的是对的。

    “我从你们的神那儿把你偷到了手。看样子,以后我应该改名叫‘盗窃者’。”

    我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天使的头发如同有雾的清晨,阳光穿过枝叶而形成的光丝。他们被塑造得毫无道理。律法的执行者,有何必要如此漂亮呢?

    “你有名字吗?”

    他摇了摇头。

    “你们的父太懒了。他是不是只给大天使取名字?我看光是那样也让他绞尽脑汁。”我笑了起来。

    “你有名字么?”他问我。

    “我有。”我说,“我是‘小丑克劳恩’。我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恶魔都会想办法给自己找一个名字。没有名字该怎么区分彼此?可以说如果没有名字,我也就不是我了,我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

    “克劳恩。”

    “嗯。”我轻轻地应了声。

    我伸手撩开他的衣袍下摆,用手指勾住那条箍在他脚踝上的黑色铁链。

    无论我用了怎样的力气、施予了怎样的魔法,它都纹丝不动,锁环与锁环安然相扣。最后我甚至撬掉了三片指甲,唯有放弃。地狱之主的造物不允许我的质疑。这份强势和决绝,必定是我没有的东西。

    我甩甩被火星烫焦的手指,无可奈何。

    他看着我做这一切。

    我怀抱歉意对他笑了笑。

    “你要知道,恶魔就是这么一种连恶魔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的糟糕家伙。我们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依凭兴趣,不计后果。”

    他没有说什么。

    -

    在那个时代,时间众生皆愚昧,大地上到处是无主之地。

    我与世界可以自由地相爱相憎,我啜饮受苦者的泪水,看遍世间的死亡。

    而唯有他是那样独特。

    我追寻他,渴望他的所有反应带给我的任何乐趣。我本来没有什么理由停止自己在做的事,可我还是遏制住了自己的双腿和翅膀,要它们别奔跑飞舞——我不再去找他了。这是一种煎熬。而且又没有确切的理由说服自己,因而更是一种煎熬。

    有一天清晨,游荡在天地间的黎明的孩子来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看中了一只天使。自从切翁神将他们归于麾下后,这些小小的生灵从古神变成了吵闹的孩子。

    我对他说了真心话,说了我渴望拥有些什么的真心话。

    光明的孩子嘲笑我。他们不能理解何为空虚,也从不害怕。神祗大多都是如此,在我看来没心没肺,他们的生活遵循另一套规律。

    作为恶魔,行恶是能是我快乐的消遣。而现在我沐浴着眼泪、屠戮无辜者的心血,在人间塑造了一个无头鬼魅弑杀游人的传说,借此排遣无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死——因无聊而死。

    出乎意料的是,“审判日”很快到来了,比我以为的还要更早一些。

    数百年来,魔力正在逐渐加速散逸,所有来自彼世的生物终于都意识到这一点——即此地到底并非恒久乐园。

    而神许诺给信徒的,正是众生安乐的彼方乐园。

    天堂崩塌的那一天,天堂的主人开启了高空的裂隙,带领自己的扈从回归“故土”——那天所有死去的灵魂都在天堂高歌,那是吹响了号角的末日。

    对我而言?

    我并不想同某些兄弟姐妹一样渴望与天使一样穿过那道裂隙,“我不欲归乡”。

    而且眼看着它们被天之主的光辉和天使的箭雨射穿,我知道天堂的主人并不会给予我们这样的机会——或许也是真的力有不逮:聚集千年的信仰才得以短暂打开裂隙,这与之同行的资格是至高嘉奖,唯有虔诚者能够享用。

    我的兄弟姐妹依然前赴后继。

    我甚至发觉艾瑞纳也在那些奔涌而上的异教徒中。它是那样强大,羽翼几乎是铺天的雷云,却仍被金光制成的锋刃扣回大地。我从不知道艾瑞纳也会有如此无力、如此不甘的时候,它的痛苦具现化为瘟疫和蝇虫,所过之处万物凋零。

    在天际那道光芒消失,而兄弟姐妹们烧焦的尸骸碎块带着滚滚浓烟从天空坠落时,我坐在旷野上观望这场戏剧。

    这当然是一出恢弘壮观的历史大剧。看了绝对不亏。但我实在没有打心底里感到兴奋,只是无精打采地鼓掌。

    然而,这件事本质上在最终带给我以幸福,彼时我的确没有丝毫意料。

    彼时我把手掌按在胸口,感觉到心在震痛。

    我意识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他了。

    我本以为“天之主”不过是个玩笑之称,可现在却真的夺走了属于我的东西。

    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本以为可以永远(愚蠢的词语)在与他的纠缠中获得快乐。但是天堂的主人却夺走了这份乐趣。

    我突然明白了仇恨是怎样一种情感。

    像岩浆在身体中翻滚并缓慢凝结。

    但我还是表现得很平静。

    若是因无可奈何之事抓狂,未免显得滑稽而无必要,是浪费力气。

    但我毕竟还是伤心了。

    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人类小女孩儿的样子,在孤寂的空旷中顾影自怜。

    我以人类的模样,便可以更加自由地大哭大笑、手舞足蹈,脚趾陷入泥中,又用草叶制作衣裙。我一时沉迷在这种扮家家酒的游戏里,逐渐忘却苦恼。

    突然,一把光枪从天而降,刺穿我的足心。

    月辉笼罩孩童沾满泥水的瘦小身躯,真如人类所画的天神受恩绘作。

    我抬起头,看到天使高贵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