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节 最后的要求
“你看起来像个哲学家,而不是一位部族之王。”天浩发出轻声的讥讽。
“哲学”这个陌生词语让鹿庆西感到迷惑,但这不是他此刻关注的重点。沉默了几秒钟,他忽然五指松开,任由握在手中的信号筒沿着膝盖滚落,掉在地上。
“这东西是假的,其实我没有安排等待信号点燃仓库的人。”鹿庆西脸上一片坦然,他在疲惫中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失落:“我知道你早就看穿了,只是出于其它原因,你让他们离开。”
“你是鹿族之王,理应享受王者的尊严,还有最后的权力。”天浩没有否认。
鹿庆西张开嘴,感觉一片苦涩,口腔和舌头之间黏黏的很不舒服。这一刻,他再也没有思维束缚:“知道吗,我一直很嫉妒你。”
天浩站在原处微微点头:“你一直在利用我。”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鹿庆西削瘦的脸上泛起一片青色,那是血管在光线映衬下的显示:“我们都在相互利用,你成功了,我失败了。”
天浩宁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没有所谓的双赢,只有唯一的胜利者。”
“你想说我用错了方法?”鹿庆西深黑色的双眼仿佛能把天浩的大脑看穿:“我出卖了自己的兄长,杀死了我的父亲,勾结外人干掉了自己的王……啧啧啧啧,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就连邪恶之神也自愧不如。地狱里肯定会专门给我留出一个位置,说不定我能成为众魔之王。”
这番话说的很精彩,鹿庆西对自己所作所为有着清晰深刻的认识。天浩不由得抬手用力鼓掌,冲着他翘起了大拇指。
“你会杀了我。”这句话用的是陈述语气。
天浩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在赞同中陈述事实:“鹿族之王的人头是最佳祭祀品。你的脑袋会做成骨碗,永远供奉在牛族先辈列王的灵前。”
鹿庆西从天浩这里得到确认,他自嘲地笑笑:“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怪不得南方那些白皮的家伙认为我们粗鲁又野蛮。”
天浩略过了他的感慨,问题直截了当:“为什么要投降?这不是你的一贯作风。”
鹿庆西是个极端自私的家伙。这一点,从首次接触的时候,天浩就有了清晰的认识。
必须一战拿下雄鹿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天浩调用了大批人员维持后勤供应。毕竟这是鹿族的最后一座主城。以鹿庆西的性格,极有可能像输红了眼睛的赌徒赌上一切。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输了就意味着死亡,必须顽抗到底。
城头上那面随风飘扬的白旗简直令人出乎意料。如果不是再三确定其中无诈意,天浩无论如何也不会进城纳降。
“……我累了。”鹿庆西缓缓地说着。他伸手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代表王权的权杖,轻轻抚摸:“我杀了太多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因为我而死。我……我毕竟是鹿族之王,我也想死后能有一个好名声。雄鹿城是个死地,没有援军,也没人会来帮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可如果不打一仗,没有走到绝路上,我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极其复杂且难以言喻的思维在天浩脑海中闪现,清晰有深刻。看着端坐在王座上,手持权杖的鹿庆西,天浩自走进大殿以来一直神情凝重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讶:“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都到了这个时候,欺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鹿庆西侧身靠在王座扶手上,抬手撑住额头,仿佛那个位置很重,在疲惫中发出沙哑的自嘲:“从小到大,我一直很聪明。所有人,包括父王,都说我比两位兄长聪明得多。我比他们更早学会计数,十岁的时候我就能精确计算出一个三千人规模的寨子全年需要多少口粮。不瞒你说,我看不起那些在父王面前唯唯诺诺的大臣,包括那些胳膊上烙着图案,从未打过胜仗却自以为是的统领们,他们都是一群不要脸的白痴,只会骑在老百姓脖子上作威作福,不会种地,不会收获,甚至到了关键时候连屁都不会放一个的废物。”
“我不甘心啊……鹿族白白掌握着整个大陆上最高效的纺织技术,却连族人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父王老了,昏聩又自大。鹿王陛下也一样,傲慢又短视。我很清楚我大哥的性格,他不是一个有开拓精神的人,最多只是继承父王已往的做法,墨守成规。可这样下去不行,平民的数量一直在增长,得让他们吃饱肚子,让他们给族群创造更大更多的财富。”
天浩撇了撇嘴,发出冷淡的轻笑:“这不是你最初的想法,是我告诉了你这些概念。”
“你是我的老师。”鹿庆西用庄重的目光注视着他,语气严肃:“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就算我到了地狱,跪在死神面前祈求宽恕,你仍是我的老师。我感激你教给我的一切,是你让我看到从未想象过的未来。我知道你在利用我,单就教导而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老师。”
天浩略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说:“承蒙夸奖。”
“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为了祈求得到你的原谅。”鹿庆西的声音很轻,其中夹杂着一丝明显的不甘,以及落寞:“其实去年红月城战役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你有船队,还有威力巨大的火炮。我不知道你究竟从哪里找到了硫磺,你从此改变了北方大陆的历史。不要说是鹿族,就算虎族和狮族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天浩抬起头,望向鹿庆西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你之前就有这样的见识……如果你当时就选择投降,我不会杀你,还能保证你下半辈子过得很幸福。”
鹿庆西摇摇头,脸上浮起无比坚决的神情:“那不可能。鹿族从来只有战死的大王,没有主动求降哀求活命的废物。我承认不是你的对手,我失败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我身上的罪孽,但这种自赎行为仅限于我,并不包括整个族群。”
天浩愣住了。
对于这个时代和绝大部分的事,他一直保持着因为时间产生的优越感,以及潜在的碾压意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句话用在鹿庆西身上再合适不过。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伙同对手干掉了兄长,毒杀亲父,密谋暗害整个鹿族王室……不夸张地说,当鹿王权杖握在他手里的时候,早已鲜血淋漓,永远不可能洗清。
从鹿庆西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发音标准,非常清晰。
忽然,他离开王座,站起来,双膝弯曲,重重跪倒在天浩面前。
“所有的罪孽都归于我一个人。求求你,放过雄鹿城里的百姓吧!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我之所以选择投降,是因为我手持权杖,是身后这张王座的主人。可他们……是无辜的。”
这些话让天浩心生叹服。如果不是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他根本不会相信一个作恶多端,毫无信义可言的恶棍竟然在最后时刻有所觉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善良。
当然,也可能这与善良无关。正如鹿庆西自己说的,他只是想要以此赎罪,在掌控地狱的死神面前得到解脱。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所作所为替天浩解决了很多麻烦。
警惕和敌意瞬间消失了大半。看着跪在面前的鹿庆西,天浩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多余,因为鹿庆西根本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天浩话音未落,他以极其迅猛的动作从后腰上拔出匕首,当着天浩的面,将锋利的刀刃狠狠插向自己的腹部。
天浩再次怔住了。
他知道鹿庆西一心求死,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刚烈……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令他感慨,很多年了,从初次见面到后来的接触,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鹿庆西为了得到权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愿意将灵魂拿出来与魔鬼做交易。可现在,他竟然也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看着满面愕然的天浩,正承受着内脏被搅烂剧痛的鹿庆西咬紧牙关,惨白且布满冷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此时此刻他很满足,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我一直很嫉妒你。你能看穿人心,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可是现在……哈哈哈哈,神灵在上,你肯定没想到我会自杀。”
天浩深深吸了口气,在沉闷与冷肃中缓缓点头:“你说的对,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胆小鬼。”
鹿庆西感觉死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近自己,吸入肺部的空气怎么也不够用,导致他不得不一边加快呼吸节奏,一边艰难地说:“证明自己……太难了……我……我做梦都想成为勇士,我不是一个废物……如果……给我时间,我会……我会……”
天浩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叹道:“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你将成为鹿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王。”
这句普通平常的话,对鹿庆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魔力。
他眼角流出泪水,划过因为失血导致惨白的面颊,沿着翕张的嘴唇流进口腔,在舌尖表面渗开咸味和苦涩。
眼前一片迷蒙。
鹿庆西看到一个个满面怒容的人————父王、兄长、先王,死于猎场阴谋的各位族长……他们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都是自己的敌人。
紧接着,他看到了另外一群人————每一张面孔都很陌生,虽然有些看似认识,却叫不上名字。他们是鹿庆西此前在雄鹿城巡游时见过的平民百姓。数量很多,密密麻麻,他们大多数面带微笑,对自己保持尊敬,甚至还能看到有些人面露感激。
得到众人的爱戴,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
鹿庆西双手死死捂住正在流血的伤口,拼着最后的力气,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期待,望向站在面前的天浩:“求你……答应我……最后……请求……”
天浩缓缓点头:“说吧!”
“……让他们……吃饱……过上……好日子……我……永远……谢……谢谢……”
音量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彻底消失,无法听清。
他死了。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充满期待,有快乐的成分,更多的还是解脱。
天浩久久注视着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
对于权力和责任,他忽然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
即便是鹿庆西这种十恶不赦的混蛋,在他心底最深处仍然存在着美好与善良。只是所占比例太少了,几乎可以不计。
用“醒悟”这个词来描述他的最后时刻似乎不太恰当。天浩觉得,这个世界上也许真有神灵,是它们驱散了憎恨与邪恶,在人生最后几秒钟让鹿庆西释放出善意,以及更多美好的东西。
转过身,朝着大门敞开的殿外走去。
面对急匆匆赶过来的禁军统领云凯,天浩以稳定严肃的语气下达命令:“鹿王已经死了,鹿族全部并入牛族。从今往后,再没有鹿族这个部落。善待那些投降的鹿族人,他们使我们的兄弟,不是敌人。”
云凯心领神会,他朝着殿内看了一眼,低声问:“殿下,鹿王……该怎么处理?”
“老规矩,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制成骨碗。”天浩无意对抗整个北方蛮族恒守多年的传统,他只能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量做出修改:“至于尸身……火化,以族长之礼厚葬。”
按照原始又野蛮的规矩,像鹿庆西这种身份尊贵之人的尸体必须分给贵族。很多贵族家里都有那么几块来自部族之王的肉干。肉块用特殊材料和药物炮制,深黑色,又干又硬,没有任何食用价值,也不是古董,却是彰显贵族身份和权威的重要象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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