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裤兜里的那点忧伤:正文卷 19、美好的一天
那天呀,师傅跟我讲了好多好多关于雕工的手艺,你们现在叫啥来着?哦,对了,叫技术。不好听,还是叫手艺好听,手艺手艺,就是手上的技艺嘛,……这“技艺”还是当初师伯教我的词呢,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这一天的老王,仿佛跟换了个人似的,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褶皱的眼角不再有眼屎,反倒透着少有的光彩在阳光下微微波动。头发也顺了很多,一身蓝布衣裳刚刚好贴着身,虽然有些陈旧,却显得格外精神,脚上也不再是以前的布鞋了,换成了一双草绿色解放鞋,只是鞋带扎得有些不规整。小刘坐在对面,上上下下打量着老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有些欣喜,又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
老王,你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呐。小刘半开玩笑说。
是哩。
还穿了新衣服。
不新,以前的,就是穿的少。
这是……要出远门?小刘问的很小心。
是哩。
去……哪里?小刘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可还是问了。
黄粱县,想再去看看。
小刘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老王是这身打扮,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小刘问。
没算过,自打跟师傅来到这里就再也没回去过,几十年了。
想它了?
想,咋不想呢。就想着去看看,现在变成啥样了。
变化可大了,年初的时候我才去过。
哦。老王随口应了一声,好像并不想知道有哪些变化。
现在去很方便,一天两班车,直接到镇里面,你打算坐哪班?小刘问。
不坐车,走路去。
一瞬间,小刘有些转不过弯来,感觉十分诧异,可看着老王平淡无奇的表情,他曾经无数次讲述过的那一幕幕过往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之后,小刘瞬间就明白了。老王并不是要去看黄粱县,他是想重回一趟曾经的岁月,与师傅,篾匠,苦力,老汉,还有那个跟他一般大的娃儿,再一次相聚。
这一刻,小刘忽然觉得老王是幸福的。他这份幸福,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仿佛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随时随地在记忆与现实之间跳进又跳出,那些曾经陪伴过他,或者说,哪怕是跟他打过照面的人,每一张面孔都是鲜活而生动的,仿佛就站在眼前,随时与他对话,发生交集,而老王就在那无数个瞬间里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当然,老王可以在记忆里,或者说甚至是在现实中,一遍又一遍的重生。而不幸的是,师傅不能,篾匠不能,苦力不能,就连在少年时代的二娃也同样不能。
在那个匮乏又贫瘠的岁月里,他们每一个人只能依靠着身上的力气和微不足道的机会,一路孤独而坚忍地活下去,或者死去。而这每一步都需要拼尽力气。
毫无疑问,大集市正是摆在师傅面前需要拼尽力气的一次绝好机会。
那些天,在黄粱县西北角的墙根下,人们总看见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木料中紧赶慢赶地忙碌着,锯木凿木打眼儿锁扣,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是忙碌的。那一块块原本粗糙的木板木墩,在他手里没几回功夫就渐渐变得精致起来,旁边的人也是忙里忙外,一会翻上倒下地递木料,一会发出“哇哇”的惊叹声,不出几天功夫,墙根下那个木头堆就少下去一半,而地上则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长溜古旧又有些新意的桌椅柜子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二娃嘴里数着数儿,手指头在阳光下的家具上挨着个跳来跳去。
啊呀,真是漂亮,叔,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啧啧啧,这都是功夫啊。
叔,你这手艺都是哪儿学来的啊。
除了篾匠苦力这一帮熟人,这时候,墙根下也围了不少附近的住户,大家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熟手的手艺人,而且眼见着大户人家里才有精美的家具,就这么一凿一刻的诞生在自己眼前,感觉真是神奇。
我数完了,总共六件大的,十二件小的,算上我雕的,总共二十个玩具。二娃兴奋的有些按耐不住,蹦跳着大声向师傅说。
还没完哩,等上了漆才好看。师傅这时候有些累了,羸弱的身体在人群里微微有些颤抖。
那赶紧去买漆呀,二娃着急地说,手脚也跟着停了下来。
来不及了,漆要上好几遍呢,需要时间,再说明天就是集市了,哪来得及。
哦。二娃忍不住有些失落,可望着这一地的成果,里面还有自己的手艺,还是高兴地说,那就这样吧,先将就下,不过就算这样也好看,明天肯定能卖好多钱。
欧欧,明天就要上集市啦!
二娃一想到还有一个晚上就可以卖钱了,忍不住又跳了起来,几天来辛辛苦苦的手艺,终于可以换来大把大把的钱了,二娃猛然间想起了师伯曾教他的一句话:多美好的一天。
是啊,多美好的一天。二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只是他不知道,这美好的一天,仅仅是他一个人这样认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