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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腐败血液 卷三终 遗忘镇

    空荡荡的小巷里,听筒里传来的话语异常清晰,姜若有一种错觉,仿佛一幕悲喜剧正从那听筒里扩散开来,于是整条巷子里都回荡着从二十年前穿越而来的声音。

    背景是离家出走数天,刚刚被找回来的韩小胖竭嘶底里的干嚎,悲喜交集的家长对班主任反反复复地道谢。

    “,“我在胡婶那里给你留了一点东西。如果以后......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回家,就去找她。”

    他听见自己说,“妈妈你是不是害怕我学韩小胖?我才不学他呢,我一定每天按时回家!”

    “那好啊。”妈妈的声音温柔一如往昔,“那就当我没说过。”

    姜若一手拿着手机贴近耳朵,一手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就这么坐在原地怔忪很久,直到二十年前的话语和嘈杂的背景音一起慢慢淡去,巷子归于寂静,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眼前漂浮起一片雾气,姜若扯开口罩,深呼吸了几次,等到憋闷的感觉渐渐散去,他终于意识到电话那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继续发问:“什么消息?”

    周周用一种轻缓的语气慢慢叙述,音调听起来比平时低半个八度,“因为找不到当年的监控,网友发起了悬赏,征集所有在2022年冬天见过她的目击证人。”

    姜若“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开始的时候金额不大,也就没什么水花。后来捐款的玩家越来越多,奖池渐渐积累起了一个可观的数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炸出不知多少记忆力惊人的围观群众。有人说在秋城收费站惊鸿一瞥,有人说偶遇在滨城的冰雕前面,还有人说她打江南走过......”

    “网友把路线画出来一看,在这些‘目击者’的描述里,她简直是个在祖国大江南北到处闪现的量子幽灵。”

    就当配合她的故作轻松,姜若轻笑了一声。

    “原本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假消息里,几乎不能指望筛出什么真线索;但没想到,一万个臭皮匠的威力恐怖如斯,网友们挨个人肉了这些目击者,发现其中几个有过入狱经历,好奇心起,细查之下,发现二十年前,他们都是蛇头。”

    姜若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顿,周周在那头感觉到,声音又放轻了一点:“当然,如今该出狱的出狱,洗心革面也有了正当营生。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奖金又着实诱人,所以他们才愿意说出当年的事情。”

    “他们说,当年,顾荻是他们的客人。”

    蛇头的客人,就是偷渡客。

    “诡异的是,这些蛇头并不都是一伙的。如果他们没有撒谎,那么根据他们的描述,2022年冬天,在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的那三个星期,顾荻找过不止一拨蛇头,在自秋城起,沿着雅砻江而上,最后从藏区出境这条线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

    除了蛇头自己,没有人会来来回回反复偷渡。

    网友们在论坛上激烈讨论,试图解读这种闻所未闻的怪异行为。

    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有人想起了被拐卖的小姜若。

    有人找到二十年前那些拐卖和偷渡事件的档案,找出对应的蛇头的名字。

    有人扒出姜若长大的那家福利院的院长,并在“不周山”的制作人列表里找到了一个同样的名字。

    那些姜若从未说出口的事情网友们无从知晓,但手里不全的拼图也已经足以指向那个唯一的真相。

    这真相是如此地难以置信,以致于事不关己的网友,也陷入了集体的失语。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抢不到抚养权吗?

    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自己恨着的人养大,所以宁愿给他安排残酷的命运吗?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一个人要狠毒到什么程度,才会处心积虑地借他人之手去拐卖自己的孩子?

    姜若保持着一手拿手机一手夹烟的坐姿,目光没有聚焦地投向小巷深处,回想着那些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想的事情。

    翻山越岭在没有路的地方隐藏着的记号,看起来随时可能沉没的江面上飘摇的小舟,藏在货运车厢里的窒息的恐惧。

    有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有些只是他幻想出来的。记忆太过模糊,他已经分不清哪些真实发生过而哪些没有。他努力回想着幼年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想象她跟在蛇头的后面走着那些他曾经走过的路。

    她一遍一遍走过这样稍微不慎便万劫不复的生死路。她提前撞过了每一堵你可能要撞的墙,提前掉过了每一条你可能要掉进的沟壑,终于为你找出一条精心设计过的,曲折但是或许安全的路。然后她就一去不回,在你已经看不到的地方,目送你孤身上路。

    在姜若孤独的童年和青春中,他一直觉得自己行走在白夜里,虽然寒冷但并不太过黑暗。支撑他走下去的无非是他坚信的这世上唯一爱他的妈妈还等着他去拯救,这样的沉重但是温暖的使命,即使他记忆里的母亲其实只是一个名为母亲的幻影。

    迄今为止,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从今往后,他终于开始有一点儿了解她。

    这一点点的了解竟然让他感到熟悉,她的疯狂和冷酷全都似曾相识。也许因为熟悉所以他并不愤怒。无论如何,这就是他所拥有的母爱,既温柔又狠毒。

    漫长的沉默过后,感觉到姜若没有挂断电话,周周问,“你还要去找她吗?”

    姜若说,“嗯。”

    周周说,“可是从出境开始,线索就又断了。”

    姜若说,“没关系。”

    周周又问,“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姜若看着巷子尽头的虚空:“我想我知道了。”

    周周提出一起去的时候姜若没有出声。不说话即不拒绝,就跟他没有挂断电话一样。

    这是姜若第二次来这座小镇。周遭环绕着红灰色调配三角屋顶的仿佛积木搭起来的房子,来来往往的人大多头发花白。姜若推着周周的轮椅,忽然觉得自己也沧桑了许多。

    他们进了一家便利店。排队结账的时候,前面的老人要买一瓶蛋酒,递给收银员的却不是钱,而是一小块裁下来的报纸。顶着周周目瞪口呆的表情,收银员欣然收走了报纸,开了一张小票。

    老人乐呵呵地走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