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第二卷 伏戎於莽 第十八章 姚桃送战书 襄武将四围
姚桃的部曲毕竟多於莘迩所部,并且他的阵地距离他的营垒也不是特别远,又再加上姚班等部的拼命救援,以及冉僧奴部的骚扰,最终莘迩没能把姚桃部的撤退给阻击下来。
日落之后,薄薄的暮秋夜色中,姚桃部的残兵败卒,狼狈不堪地窜逃回到了营中。
检点兵马,万余之众的部曲,经过下午这一战,还剩下六七千步骑。
竟是一战而折损近半。
——当然,这折损的近半并非都是被陇兵给杀掉了,其中相当多的部分或是被陇兵俘虏,或是在败退的过程中和主力部队失散,不知流落到了那里。
折损半数也就罢了,关键是,折损的半数中不止有蒲茂拨给姚桃的唐、胡兵士,且有许多是姚桃本部的嫡系,对这部分的折损,姚桃心痛不已。
跟随姚氏兄弟入关中的百姓总共也就上万家,当年姚桃之兄姚国攻关中时,那一场战败,亦不过战死了千余兵而已,结果这一场仗打完,折损居然比那一场恶战还要多些。
若再加上投秦后在其它战斗中伤亡的兵士,这一万来家的百姓,现如今乃已是十户民中,就有三四户儿子失去了父亲,父母失去了儿子。
“这仗不能打了!”姚桃灰头土脸地坐在帐中,做出了决定。
姚班、薛白、廉平老、王资、伏子安、王梁等等文武诸吏刚到姚桃帐中会齐不久。
在被薛猛追赶的时候,王资负了伤,被薛猛拿槊刺到了臀部,没法坐,逃命之际不觉得,这会儿总算是逃回到了营中,略微放松下来,他只觉屁股上疼痛难忍,站也站不得,故是此时众人中,唯他是趴着的。
听到了姚桃这句类若自言自语的话,王资努力地昂着头,说道:“明公,一战折损小半,军中现在的士气可想而知,这仗,打是的确不能打了,可问题是,营垒外头已被莘阿瓜部围住,纵是想撤,只怕也不好撤吧?”
姚桃顾视帐中诸人,只见诸人除掉姚班等寥寥三二人外,余者无不带伤,个个都是垂头丧气。
回想起数年前随其兄长姚国,率步骑万余,百姓数万,辎重千余辆,自江左北上,如龙的队伍迤二三十里,通使魏国,得慕容氏礼遇,而欲取关中以为自立之地时的豪迈情景。
再想想自败给秦军以后,非只其兄姚国战死,而且他也由此不得不“甘愿”成了蒲茂的刀,率领部曲为蒲秦南征北战,浴血疆场,但却依旧不被孟朗所容,被孟朗陷害,导致其弟姚谨为慕容氏所杀、他的参军王成被从他身边调走,包括他自己也时时不能自安等等的事情,复再眼见现下败军后诸人的仓皇窘迫之状,他一时间,悲从心头起。
却到底非是常人,这股悲痛之情,姚桃很快就把之压制住了。
面对众人,姚桃形色镇静,回答王资的问话,说道:“莘阿瓜固善用兵者也,然我又岂是庸人?今小败一场,君等皆知,非我之过,罪在冉僧奴也!若非他那般不中用,阵连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又先泄我火攻之计,我军怎会失利?这些也不必再提了,我自会上表天王,弹劾其罪!至於撤退,哼!我若想走,莘阿瓜还能留下我不成?”
姚班虽是姚桃兄长,但深服姚桃之能,所以姚国死后,他和姚桃的其它几个兄长都愿意奉姚桃为军主。闻得姚桃此言,姚班问道:“阿弟,你是不是已有撤退的方略了?”
“我的方略很简单,咱们连夜撤!”
“连夜撤?”
“正是!莘阿瓜今日虽侥幸取胜,但一则,我军被他俘虏到的兵士,他需要安排处置;二来,其军负伤的兵士,他亦需要安置,三者,他帐下各部现尚未尽数收拢,其军围营的情况我刚才已经看过了,现下围我营的陇兵至多三四千人,这点人马,怎么能把咱们的大营围住?就算咱们不能全军撤走,但主力撤走,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姚班等以为然,俱皆无有异议。
姚桃遂把自己整体的撤退计划告与诸人,叫诸人分头行事。
……
姚桃营外。
营西,二三里处,莘迩的将旗随风招展。
这里是莘迩临时的驻地。
——张道岳於入夜战后,曾经邀请莘迩到城中暂住一夜,不过莘迩拒绝了他。
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等诸将,这会儿多不在莘迩的身边,他们要么追击散逃的溃敌未归,要么率领本部,现进驻到了姚营的四面。
莘迩左近,唯有麴令孙、魏述、乞大力、释法通等文武吏员。
一道道的军报,流水也似地送来。
或者是追击溃敌的将校收到了莘迩召他们速回的命令,传报来禀,说他们现在什么位置,何时能够回来;或者是进驻到姚营四面的各部,禀报说他们已经到位。
二更前后,亦即距离姚桃撤逃回营刚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乞大力挺着肚子入帐来报:“明公,姚贼遣了个吏来,求见明公。”
莘迩正在观阅军报,听到此话,抬起头来,说道:“姚桃?”
乞大力说道:“是啊!”
麴令孙在旁猜测说道:“姚桃为何会遣吏求见?明公,他会不会是想乞降?”
一场大胜下来,预定的“迂回解围”战略,等於是开了个好头,莘迩的心情这会儿还不错,襄武被围的压力得到了一定的减轻,他略作沉吟,吩咐乞大力,说道:“召其来见。”
不多时,姚桃所遣之吏进到帐中。
莘迩看去,见此吏盘辫脑后,衣领上绘绣花纹,并嵌了个银质的领扣,发式、衣领绘花纹、领扣,此皆羌人之俗,这吏显然是个羌人。
到至莘迩身前十余步,乞大力喝令这吏站住。
这吏便停下脚步,下拜说道:“建威参军廉平老谒见莘公。”
原来这吏是廉平老。
莘迩从释法通那里听过廉平老的名字,扭头瞅了释法通眼。
释法通识情知趣,赶忙凑近,小声说道:“回明公,确是廉平老。”
莘迩转回脸,问道:“姚桃叫你来,是为何事?”
廉平老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瞅释法通,由怀中取出一檄,呈给莘迩,说道:“鄙主令在下来,是为呈此书与公。”
“何书?”
“战书。”
释法通大怒,既无头发、也无胡须,圆滚滚如个鸡蛋也似脸上的双眼顿时瞪大,戟指廉平老,骂道:“昏了头么?下午一战,你军两阵,都非是莘公敌手,不过三两时辰,就俱被王师攻陷!今鼠窜回营,不思投降,还敢来递战书?”
廉平老忍住恚愤,按姚桃的交代,拿出诚恳的神色,与释法通说道:“通师,建威将军嘱咐我,如果能见到通师,便有一句话,叫我转达。”
“什么话?”
廉平老说道:“建威要我告诉通师:通师的妻、子,建威都照养得很好,已给通师的长子定下了一门亲事,配的是权让之女。权让之女,通师是熟悉的,想来必是能为通师长子之良配。别的都好,就是建威很想念通师,通师被俘投贼,建威可以理解,并不怪罪通师,唯盼通师日后有暇,能多给建威去几封信,以慰建威相思,则最好不过。”
释法通心中惊恐,想道:“狗日的,这是离间之计!……阿弥陀佛,小僧犯了口戒,敢乞佛祖勿怪!”骂道,“我自投到莘公帐下,乃才知何为仁义、何为王者之师!吾之妻、子,既留贼中,於今在我看来,便亦贼也!姚贼若当真还有三分往日的情义,你告诉他,就劳他帮我将他们杀掉罢!至若书信云云,吾与贼虏不共戴天,他就别痴心妄想了!”
廉平老实在忍不住了,讽刺说道:“通师,你可真是个出家人。”
“怎么?”
“无情无义!”
释法通还要再骂,莘迩轻轻得咳嗽了一声。
连忙收声,释法通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等候莘迩说话。
莘迩说道:“拿战书来与我看。”
乞大力接住战书,转奉莘迩。
莘迩拆掉封泥,打开观看,见战书上写道:“与公今战,陇骑之锐,果副其名,吾兴致方生,愿休整一天,后日上午列阵,午时与公再战於野,一较高下!”
却是提议后天中午,两军再次野战,以决胜负。
敌我临阵,互送“战书”,相约战斗的时间,这在前秦时代是常见的事情。
近代以来,随着“兵者诡道也”等等兵家理论的普及化,“战场礼节”是不怎么能与前秦时代比了,但约战、邀战也还能经常见到,毕竟列阵是需要时间的,那么双方约好一个决战的时日,然后便都在那天出兵列阵,等阵列好,打上一场,这是比较省事的。
莘迩在“吾兴致方生”这句话上多瞧了两眼,举目看向廉平老,笑道:“久闻贵主雄豪之士,盛名之下无虚也,今观贵主此书,矫矫气溢於书外。昔两山之战,贵主率汝等阻我陇援旬日之久,名声动於我陇,我深重之;今日一战,贵军尽管小挫,胜负兵家事也,不足言,我愿与贵主后日再战。待胜负分后,……”
说到这里,莘迩顿了一下,问廉平老,说道:“通师妻、子可在贵营中?”
廉平老答道:“不在。”
莘迩点了点头,笑道:“待胜负分后,我会设佳宴、置好酒,与贵主一醉方休,并会当面向贵主提出请求,请他派人设法把通师的妻、子取来我陇。”顾看释法通,笑道,“通师,你的妻、子虽陷贼中,然夫妻怎能无情?汝子亦汝种也。怎能叫姚君为你杀了?佛家云,慈悲为怀,对世人尚且如是,况乎你的妻、子?”
释法通恭谨应道:“是,是,是贫僧错了。”
莘迩与廉平老说道:“烦君把我此几句话代转告贵主。”
廉平老应道:“是。”
莘迩传令,叫把俘虏到的几个姚桃部下的军吏押来,送给廉平老,叫他带回营去。
这是廉平老没有料到的。
带着那几个俘虏回去营中的路上,听着那几个俘虏说他他们被俘后,颇得善待等等诸事,廉平老不觉回顾夜色下、篝火光中、为千百铁骑甲士环绕的莘迩大旗,心道:“不以胜骄,先言重吾主之名,继言候胜负分,请吾主取释法通这贼秃妻、子来,充满取胜的信心,复体恤下属之情,末了再把俘虏到的军吏还给吾主,莘阿瓜……,莘幼著人杰也!”
……
廉平老带着俘虏走后,乞大力不解莘迩之意,问道:“明公,那几个俘虏虽然无名小贼,到底也是姚贼部中的军吏,明公为何白白地把之还给姚贼?这、这……”想说“这不是资敌么”,没说出口。
莘迩将姚桃的战书给麴令孙收下,重开始看各部送来的军报,随口回答乞大力,说道:“就像你说的,无名之徒罢了,留之不见得肯降,纵降亦无大用,既然如此,不如还给姚桃,可借他们之口,传我王师之德。”
“传王师之德”只是一个缘故。
那几个俘虏,大小都是军吏,回去姚桃营中后,或许还能带兵,那等到沙场再战之时,有了莘迩善待他们的这段经历,当他们落入下风的时候,再投降就会轻易许多;并且通过他们的嘴,其它的姚桃军吏知道了莘迩不虐俘,那可能亦就会有主动投降的。
这是另一个缘故。
麴令孙赞叹说道:“明公此乃攻心计也!”
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那支部队在这方面做的最是炉火纯青,取得的效果也是非常的好,莘迩既知此节,值此陇地实力远逊蒲茂,要想抗衡蒲秦,必得以争人心为重的关头,对此当然不会不学。
四更前后,追敌的各部陆续皆归,围营的各部也都基本就位。
一天到现在,莘迩只在开战前,和将士们一起吃了顿午饭,又累又饿,随便吃了点东西,正打算休息会儿,魏述领着一人入到帐中。
这被领进之人,脸上、衣上尽是尘土,眼中不满血丝,嘴唇干得起皮,一看就是连日赶路,几天没睡。
此人拜倒在地,说道:“明公,南安郡中陶失陷,慕容瞻部绕獂道而西,意攻首阳,襄武将四面被围!下吏赍唐使君书,呈送明公!”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