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德直接在门前摆了一张桌案，上面放着一些纸张以及几支毛笔，手上拿着一本书。

    “来跟着我念。”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渐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

    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

    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这不是《象传》嘛！”

    陈子云腹诽了下，但还是跟着朗诵了起来。

    如此反复十遍后。

    “写出来给我看。”

    在张承德的手把手教导下，陈子云一一写了下来。

    …

    这个时期的字类似于南北朝时的楷书。陈子云前世书法不是很好，但是在这几岁小孩子身上不是问题。

    张承德以前能出远门时，偶尔去夷道县城，带一些书和纸笔回来。

    不得不说的是，这个时代在燕朝时便有了纸张，到了魏这一朝，更是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虽然在陈子云眼里还很是粗糙。

    紧接着，张承德就跟陈子云解释这些字的意思，和前世没什么不同。

    ……

    时间在一天天的过去，陈子云上午跟着张承德读书写字，下午则是继续过来看书。而张承德一有多余的时间，就给他灌输着外面世界的精彩。

    慢慢地…

    陈子云写出的字越来越好，对这个世界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而村子的人似乎对读书认字也不是很在乎。以前他们不需要，读书人不会到这里来，他们也基本不出去外面。

    至于现在仅剩的老弱妇孺更谈不上了。

    陈子云没有和村子里的小孩，漫山遍野的玩耍。他觉得，有加深对这方世界认知的每一个机会，都要牢牢把握，直至彻底融入它。

    在这样的时代，一时的平静，不代表以后也会持续。

    张承德对陈子云这段时间的性情大变，没有太多的疑虑，反而感到欣慰。他一直想要培养陈子云读书习字，而不是像其他小孩子一样。

    仿佛一出生，就注定了命运。

    张承德其实想把陈子云培养成自己的延续，也含有那么…一点私心。

    他的仇，在那个庞然大物面前。

    今生无望！

    *

    第二天清晨，陈子云再次来到张承德家门前。

    张承德没有继续上一次的课程，而是肃然问道：“子云，你长大了想不想去外面博个功名，甚至出将入相？”

    对张承德突如其来的问题，陈子云懵了一下。他其实起初有想过，但没得出结论。

    想过有朝一日封侯拜相，甚至……

    但很快他就不再幻想。自己一个小屁孩，想那么多徒增烦恼罢了。

    自己一无钱财二无人脉，就算会读书写字又能怎样？

    朱门酒肉臭，往来无白丁。

    乡下泥腿子还能和达官贵人做朋友不成？在这个阶级比前世更加固化的社会，再多的理想规划也是无用。

    还不如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下去，自己成长的越好，未来面对各种事情的时候，就有更多的办法和选择。

    而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活着，好好孝顺自己这一世的奶奶。

    将混乱的念头统统抛开后，陈子云奶声奶气道：

    “张爷爷，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让奶奶过上好日子。吃好的，穿好的，不再辛苦。

    家里吃的不多，奶奶总是要下地干活、种菜，我去帮她就凶我，我知道这几年她为了把我养大很辛苦，所以我只想快点长大孝顺奶奶！”

    听完陈子云的回答，张承德恨铁不成钢道：

    “糊涂，虽然这孝顺的想法很好。但你要知道，一辈子窝在石头村，像我这把老骨头这样，有心无力，只能自怨自艾，这样对得起你奶奶吗？她让你过来这里，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出人头地，闯出一番事业。你要时刻记着，吃下苦中苦，方是人上人！”

    “再说了，你在外面有所成就，难道就不能孝敬你奶奶了？”

    “嗯，还有张爷爷、王爷爷和杨婆婆。”陈子云不想争辩，附和道。

    “算了，你有这份心就好。今天先不做功课了，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张爷爷我回去了。”

    陈子云觉得张承德今天怪怪的，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他心情好像低落。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带着满腹疑问而去。

    *

    张承德回到房间，静静地站了片刻，随后在墙角里刨起土来，挖出了一个小木箱。这是他仅存的，最为宝贵的一切。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十两黄金、一本兵书、半块玉佩。

    他先拿出兵书摸了一下，又放回去。紧接拿起玉佩。

    看着这半块玉佩，张承德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

    …………

    一座坞壁堡里。

    张承德回到家族。只见他父母的头颅被挂在门楼上，睁大着双眼，死不瞑目。

    张承德悲痛欲绝地哭着，随后收好父母的头颅，寻找着父母的遗体。

    堡内到处都是尸体，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张承德眼前的土地。他所有的亲族家人、包括家丁仆役，满门老少五百余口人无一幸免。

    看着满地的残肢断骸，张承德的心仿佛在滴血。

    这一切只因为刘氏贪得无厌，竟丧心病狂的干起了倒卖羽箭给羌人的勾当，他们觉得羌人对他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愈发的变本加厉起来。

    而张承德的老父亲因为看不惯，在一次朝会时，参了刘氏放到台面上的嫡三子刘耀一本，示警皇帝不可放任。

    但皇帝忌惮刘氏，只罚了刘耀降官三级便不了了之。

    这个行为彻底惹怒了刘氏，后来他们找到机会，作伪证栽赃张承德的家族私通羯人。

    皇帝大怒，竟不做详查，直接下令夷灭三族。

    刘耀收买当时的执行者，将此事让给他执行，他亲自带兵将张承德全家满门抄斩。

    杀完之后有献媚者说少了张承德，刘耀却没在意，出告示缉拿只是一句话的事。再说了，一个蝼蚁般的余孽有什么好在意的？他杀人掠财之后下令不许放火，就是让世人看看，这就是得罪他，得罪刘氏的下场！

    ……

    堡内

    张承德跪在父母遗体跟前，浑身颤抖着。他双手握拳，指甲掐得掌心渗出鲜血。

    痛心入骨的张承德仰天大啸：

    “刘…耀！

    只要我张承德一天不死，誓要食你血肉！拆你皮骨！

    不与你刘氏斗到底，绝-不-罢-休！”

    这凄凉的呐喊声，仿佛激荡得这片天地嗡嗡作响。

    张承德发泄完后，默默地将父母的遗体埋葬。随后一把火烧了坞壁，凄惶离去。

    *

    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张承德，走在官道上，丝毫不在意对他的通缉。此刻披头散发、满脸泥垢的他，就像一个乞丐，行人见到他，都是一脸嫌恶的远远避开。

    此时…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马上的人在不经意间望了张承德一眼。

    “吁…吁吁”

    来人大喊道：“可是承德？”

    张承德抬头看向来人。

    “时风？你怎么在这里，是我。”来人是他未过门妻子的弟弟郭时风，武昌郡郭家族长的第三子。

    郭家是当地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文学大才众多。连当地名声大噪的武昌四大才子也全都出自郭家。

    张承德从小被送到郭家培养，郭家族长和他父亲是莫逆之交。见张承德和自己女儿郭箐箐两小无猜，甚是欣喜，便和张承德父亲定下了这门亲事。

    *

    郭时风兴奋地握着张承德的手说道：“你还活着！太好了！

    箐姐看到通缉你的告示，知道了你的遭遇，天天嚷着要出来找你。

    家里不放心，我就过来这边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没想到真碰上了！快随我回武昌，等风声过了，再作打算！”

    张承德摇了摇头，悲伤道：

    “我满门被杀，本不欲独活于世，但这份家仇，我却不能不报，这是我活着的理由。

    刘氏势大，我不想牵连郭家，帮我和箐箐说，我张承德对不起她，让她忘了我吧！”

    郭时风拿出一块玉佩，无奈道：“承德…这是箐箐让我交给你的，说你一看就明白了！”

    张承德看着这块玉佩，湿了脸颊，这是自己和郭箐箐的定情信物。那时自己对她说，只要拿出这块玉佩，无论什么事，都依着她…

    张承德双眼呆滞了一阵，随后闭上，咬牙道：

    “我意已决！时风莫要再劝，你回去吧！”

    郭时风闻言叹了口气，将玉佩一分两半，递过一半给张承德，说道：

    “箐姐告诉我，说遇到了你时，要是不愿跟我回来，便拿出玉佩给你看。

    但此刻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用了。这半块玉佩你收好，就当留个念想吧，如若将来你有所需求，我郭时风义不容辞！”

    张承德接过玉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这一走，此生此世、和郭箐箐再也无缘了。

    ……

    后来，江湖上多了一个组织——驭风者。

    他们不断地抢夺刘氏在魏国各地的财物。因为刘氏的大型商队，有数量很多的私兵护送，他们不敢抢，所以只能小打小闹地抢运送规模较小的。

    驭风者行事很奇怪，只杀刘氏人、只劫刘氏财。

    虽然这个组织对刘氏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但次数多了也让他们感到头疼。每次增援一来，这个狡猾的组织跑得比兔子都快。

    驭风者一人双马，多次在刘氏的围剿中从容逃脱。随着他们不断地在掠夺中壮大，逐渐的扩张到了几百人马。

    得知张承德是这个组织的头领后，刘氏不得不重视起来，因为他们的中型商队也只能派千人左右护送。

    为除掉威胁，刘氏故意让中型商队运送一批羽箭前往羌人边界。

    由于往日都是用大型商队运送，有着几千私兵护卫，因此根本没有哪个势力有胆子打主意。

    刘氏知道张承德就算看出来是陷阱，也一定会跳出来。

    这是他的机会！

    羽箭是真的，人数也是真的，这是阳谋，只要张承德心中有仇恨的欲望就一定会来。

    因为刘氏族长的嫡长子刘光，乃是朝廷边疆大将，正防御着随时南下劫掠的羯人。所以正缺羽箭攻打临近部落的羌人，得知刘氏毁约，弄不好又会与羯人沆瀣一气。

    …

    得知这消息后，张承德立刻行动起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对付刘氏的机会。

    驭风者人数足有七百余人，虽然比不上军队，但比起普通劫匪之流却又强上一筹。

    可这帮人毕竟不是舍生忘死的强军，打打顺风仗还可以，一旦出现大量伤亡，张承德也不敢肯定驭风者的斗志，能不能死战到底。

    不过张承德还是决定放手博一把，因为他不需要劫走羽箭，只需要分出几十个人携带火油烧了羽箭就行。

    但他不知道的是，刘氏在护送的人上做了些文章，换成了刘氏的嫡系亲军。

    这些人是刘光手底下最精锐的一批人，两百骑兵，八百步兵！

    当一千人由东向西护送着大批羽箭，到达他的埋伏地点时…

    张承德拔剑指天，大喝道：“冲散他们，待后面的弟兄烧了羽箭，立即撤退，回去之后人人有赏！”

    “杀！”

    随着张承德的一声令下，驭风者呜呜地喊叫着，冲向了他们眼中的猎物。

    虽然气势不错，阵形却散乱无比。

    这群驭风者以为，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对手，丝毫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张承德没有带头冲，他要等，等到两方接触的那一刻，才是属于他的战机！

    见敌人杀来，刘氏军队不慌不忙，骑兵向两侧运动，步兵们纷纷从运输车上，取出了暗藏兵器和强弓硬驽。

    再以运输车为拒马、盾牌为第二道防线、枪兵抵在其后，以及一百个严阵以待的步弓手。

    *

    此时刘氏的另一支运输队也已经出发，这是从刘光手下的魏国军中、调出来的另一批羽箭。如果上一批平安无事，他们就原路返回。

    刘氏做了两手准备，等待这群劫匪的，只有灭亡！

    就算他们要逃，也只能逃往更北方的羯人地界，或者往南逃窜。

    而两翼的两百精锐骑兵，就是往南逃亡者的噩梦！他们不参战，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猎杀逃跑的人！

    张承德面对着训练有素的敌军，没有太多惊讶，因为他所依仗的，是手下五十名携带着火油的驭风者，这五十个忠心的手下，才是他的底牌。

    他们才是真正来去如风的驭风者！

    “我们可以上了，大家按计划行事，烧毁所有运输车辆！”

    张承德说完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

    不出所料…

    死走逃亡伤是这帮人的结局。

    当这个名为驭风者，实为劫匪之流的组织，面对精锐军队时，没有第二个下场。

    再强的劫匪，也只是强一点的乌合之众罢了。

    十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护着张承德往南逃走，他们没有选择其他方向，那是十死无生的路，吃人的羯族以及与刘氏交好的羌人。

    而眼前只要扛过了这批围剿的骑兵，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最终…

    只有张承德一个人活了下来，一路逃到了南郡。心灰意冷的他，没有选择东山再起。

    *

    …………

    随着“轰隆”一阵雷声…

    暴雨倾盆而下。

    这是入秋的第一场雨，格外的大。

    一滴雨水从屋顶渗下…滴落在张承德老迈的脸庞上，他回过神来，盯着玉佩，沉默良久，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