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五十，李峥到达大阶梯教室的时候，这里已经聚了二十多个人了。

    这个场面倒是远超预料。

    李峥十分清楚，这是一群渴望知识，有进取心和能动性，朝气蓬勃，超越了简单功利性目标的一群人，他们的学习热情很可能远在竞赛党之上。

    面对这样一群硕士起步的学员，李峥自己能否发挥当年周毅、解其纷那样的作用，反倒成了问题。

    好在，通过之前对教育领域长达一小时的研究，他已经有了应对方案。

    眼见李峥进入教室，学员们纷纷起立问好，倒也没有因为他的年龄而轻视。

    尹航更是自动承担了班长的职责，小跑过来送上了学员名单。

    这份名单可以说很具体了，不仅列出了每位参与学员的所属院所，连岗位职责和技术序列也都登记了。

    “我已经说过了，李老师，全程严禁录音录像。”尹航点着名单说道，“所能接触的技术权限你也看好，别搞出什么事情。”

    “辛苦了，这个我会注意。”李峥扬头道，“组织大家按照院所分组坐好，马上要开始了。”

    “OK！”

    几分钟的时间，又有几个人紧赶慢赶冲进了教室，就连行政老师也抱着本子来了，李峥连忙迎上前去。

    “啊，您……”

    “晚上反正也没事。”行政老师抬起手机晃了晃，“正好来这边拍几组大家秉烛夜读，奋力学习的照片。你别管我，就当我不存在。”

    “那……您自己找个地方坐吧。”李峥随手指了指。

    “那个，我不会影响你讲课的深度吧？”行政老师问道，“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走。”

    “没事，我其实谈不到什么保密内容。”

    “那……讲啥呢？”

    “一会儿您就知道了。”李峥眨了个眼，将老师迎入教室。

    8点整，不算行政老师，总计29个学员来到了教室，虽然来自不同的组织机构，但通通都是工程、技术岗位。

    看着全部抢在教室前排落座的29个人，李峥上来就是一个深鞠躬。

    “大家好，欢迎你们的到来。”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情愿让年纪比自己小的人指导学习。”

    “你们能来，是对我极大的信任，我也坚信我个人的水平并不一定高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接下来的时间，希望我们共同学习，共同提高。”

    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在坐的人都是硕士起步，愿意用休息时间，来听一位高三学生讲课，这本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决定了。

    李峥回到讲台前，首先展开了一段无关的PPT。

    “这是一份高等教育领域报告的节选。”

    “我们可以看到，近十年来，硕士及以上学业安排中，照本宣科的知识灌输占比正在逐年降低。”

    “取而代之的，是项目实操和工作实习。”

    “在顶级院校，这个比例尤甚。”

    “事实正如这份报告所述，因互联网的普及，知识从未如此廉价。”

    “一个人在顶级学府与普通公立大学，所能接触到的知识和课程，几乎没有任何偏差。”

    “因此，优秀的大学也在逐渐改变自身定位。”

    “从一个传授知识的地方，转化为合作探索的平台。”

    “一所好的大学，其最核心的竞争力不再是最高效地传播最精深的知识。”

    “而是将最优秀的一批人聚集在一起，给他们一个合作的平台。”

    “同时，大学及其导师，凭借自己良好的声誉地位，与机构、企业展开合作，为学生们提供最顶级的项目，供学生施展才华，探索自身。”

    “而此时，在我眼前的……”

    李峥扫视着29双眼睛，振振点头。

    “正是一个有关运载火箭技术的精锐团队，覆盖了从理论到工程，从动力系统到工艺技术的全科人才。”

    “我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资格照本宣科，把你们已经学到的各领域知识重新读一遍。”

    “我个人，也只是在知识广度与项目经验上稍稍领先半步罢了。”

    “因此，请允许我担任此次运载火箭研制模拟训练营中的总指挥、总设计师，与大家一起，从零开始研制出我们自己的新一代液体火箭。”

    “雏鹰一号。”

    “我们要自己做工程图、做发动机、做轨道，我们将根据我的项目经验，组建一个迷你航天系统，分工合作，在8个晚上，一起模拟火箭从研制到发射的过程，最终在仿真软件里完成升空，当然也可能会在发射台上爆炸。”

    “这就是全部课程安排。”

    “只要参与了，就不能退出，必须保证全勤，不然培训结业的时候我就给你差评。”

    “至于最终仿真结果，这不重要，只要全力以赴就好了。”

    “我说完了。”李峥说着左右一扫，“谁同意，谁反对？”

    并没有人说话，大多数人都蓄势待发，但有少数几个人有些疑虑。

    一个人举手道：“李老师，我们有这个能力么？”

    李峥点头答道：“我看过名单，从技术角度我们基本完成了全领域覆盖，没覆盖到的我自己来。”

    “时间是不是太紧了……”唯一的一个女学员举手道，“正式课程时间好像只有16个小时？”

    “我已经列出了详细的日程计划，上课的时候优先提出思路，没来得及完成的细节我来补充。我白天的课你们也不用听，可以做这部分内容。”

    一个大胡子眼镜男紧接着举起手来，不过他并没有看李峥，而是望向了教室角落的行政老师：“那个……这个教室最晚几点锁门？”

    行政老师愣了一下：“啊……你们需要的话可以不锁门。”

    “那我加入。”大胡子说着掏出了笔记本，“还好我带着电脑，该有的软件都有。”

    “李老师，最后拿什么仿真？”又一人举手道，“别是《航天模拟器》吧？”

    李峥笑道：“这个放心，用我们一院自己的仿真软件，模拟发射10次，我的最高期望是成功9次。”

    “那我也加入！”

    最终结果，除了一个人中间有事要离营，怕耽误项目进程外，其余28人通通加入。

    挑战也随之正式开始。

    【?魔君挑战?】

    【学习团队组建完毕。】

    【基础学力值：3465】

    【当前学力值：3465】

    ……

    11点多，行政老师拍了近百张照片后，实在是顶不住了，把钥匙留给李峥后就匆匆溜了。

    是李峥，让她再次回忆起被学习支配的恐惧。

    不可能的，和这个男人，就算年龄相当也不可能的……

    她也终于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明明这么帅却没有女朋友了。

    临近12点，李峥才强行解散了队伍。

    虽说是项目实践，但在频繁游走于各组之间的时候，他讲述和展开的技术内容却完全不比讲课要少，虽然他的学力远不比沈听澜，但经过了一个月的工作学习，这种全技术领域略懂的实力，还是足够应付眼前的模拟工程的。

    学员离去后，他又自己在教室内整理了几分钟项目相关事项才终于关灯锁门走人。

    正巧，此时一个白衬衫帅逼拎着西服晃晃悠悠走进了培训中心大堂。

    他刚一进来便远远招手道：“你还真组织深夜学习小组啊？”

    “啊。”李峥赶紧迎了过去，“杜老师也组织了？”

    “我？”杜松涛低头瞅了瞅自己笑道，“对对，我也组织了一场活动，成长了不少……”

    “你这是喝多了吧……”李峥皱眉道。

    “嗨，难得自由几天，约了几个同学吃饭，没啥意思。”杜松涛摆了摆手，与李峥一道走向电梯。

    看着李峥站得笔直等电梯的样子，他又笑了起来：“放松点吧，李峥，没人真把这个培训当回事儿，我们被派过来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现阶段在单位也没啥重要工作。”

    “嗨，来都来了。”李峥摇头笑道，“我刚上学的时候，也不喜欢老师对着我讲课，但反正也不可能逃学回家，就干脆低头自学了，结果越学越上瘾。”

    “你这个……你就没点别的爱好么？”杜松涛踏入电梯，搂着李峥的肩膀晃了晃，“高中男女生比例还比较正常，那么多十七八岁的女生就没一个你喜欢的？”

    “杜老师……”李峥狰狞扭头，“我们还没熟到聊这些……”

    “啊，不好意思。”杜松涛干笑道，“回国以后我社交方面一直有点障碍，大家都太正经了……就是……一旦习惯了比较大的尺度……就收不回来了……像是……”

    “杜老师，请自重！”

    “啊哈哈。”杜松涛指着李峥坏笑道，“你看，你还是懂的嘛。”

    “不是，我是说你的另一只手，能不能别揉我的胸了。”

    “啊，不由自主地……”

    正说着，微信视频的声音传来，是沈听澜。

    李峥一面出电梯一面接通视频。

    画面中，沈听澜正在开车。

    “果然没睡……”沈听澜扫了眼屏幕说道，“刚开完会，有几个安排我跟你说一下……”

    李峥还未答话，杜松涛突然凑了过来，抬手敬礼道：“晚上好，沈总师。”

    “啊……杜总工？”沈听澜惊道，“你也去培训了？”

    “嗨，这不是等黄二，没事做么。”杜松涛笑道。

    李峥赶紧把镜头转回自己这边，解释道：“杜老师喝多了，没恶意……”

    “没关系，这是事实。”沈听澜面色不变，“杜总工是近些年难得的引进人才，卫星技术方面的专家，你多跟他学习。”

    正说着，屏幕角落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唔……”林逾静皱眉打量起来，“这么晚还在楼道里，怕不是组织学习小组了吧？”

    “你监视我？”李峥惊道。

    “不用想都知道好么。”林逾静哼笑道，“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偷什么瓜！”

    “好了，要进车库了。”沈听澜探头道，“等等微信发你吧，好好跟杜总工学习啊。”

    “嗯……”

    李峥刚一放电话，杜松涛就神秘兮兮问道：“那个是沈听澜的女儿吧？看你眼神不太对啊……”

    李峥慌忙掏出门卡：“一直都这样的……”

    “成吧。”杜松涛也掏出自己的门卡，“沈听澜不是要我教你么，现在我就给你上第一课，晚上8点以后，所有视频电话都只有一个目的——查岗，你小子已经被盯住了。”

    “啥？”

    杜松涛一笑，摆手再见。

    李峥也只好叹了口气，进屋关门。

    果然不能以学取人啊。

    ……

    随着培训的继续，又有7个人加入了深夜学习小组，不过学习团队已经定型，他们并没有影响总体学力值，李峥便也没有拒绝。

    学员们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次培训中，能在每天晚上打得火热。

    只是，学力值每日提升连0.5%都没达到，“项目工期”更是屡次拖延，5天的时间只完成了不到3天的计划。

    8天的时间，让这么一群知识结构已经很深的人提升10%，果然是有些痴心妄想，现在看来，4%都很难。

    但既然已经开始了，李峥当然会负责到底，权当实践教育理论了。

    10月6日，捷报传来，第一台全新改进的YF-87发动机，完成了3次长达500秒的试车，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在这个消息的刺激下，就连杜松涛也没出去“放松”，而是在夜生活的黄金时间来到了阶梯教室。

    看着热烈工作着的学员们，他也是一愣。

    李峥见大佬来了，连忙放下手上的事情迎了上去：“怎么样，有没有被激励到？”

    “完全没有……”杜松涛咽了口吐沫，“感觉进入了一个奋斗逼工厂，太可怕了……这算主动996么？还是学习PUA？”

    “咳……作为一名航天工程师，注意你的立场啊，杜老师……”

    “嗯……那我就不评论了。”杜松涛拿出烟盒晃着朝外走去，“走着。”

    “我不抽……”

    “你当然不抽，出来陪我。”杜松勾手道，“这点焦油死不了人。”

    “……”李峥暗自一叹，“看在你一代宗师的面子上……”

    二人来到教学楼门口，杜松涛点上烟，长舒了一口气：“院领导刚刚通知我，新的发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了，求知一号初步被定在明年12月，看来试车效果不错？”

    “我还没看数据，他们确实都说不错。”

    “那你还不高兴？”杜松涛摇头笑道，“我这个逍遥日子是快到头了。”

    “不好说……”李峥看着星空叹道，“之前三万秒试车都很不错，这次1500秒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要亲眼看过参数和数据表现再评论。”

    “你怎么说起话来比沈听澜还霸道。”杜松涛捶了下李峥笑道，“你谁啊，还亲自过目？”

    “我这……”

    “哈哈，开玩笑的。”杜松涛吞吐一番说道，“我知道你有真东西，能在这里杀出重围去IPHO的人肯定都有真东西，我当年都被刷下去了，全他妈是怪物……”

    “没啊，我觉得大家都挺正常的。”

    “那只能说……”杜松涛拍了拍李峥郑重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怪物。”

    “……”

    “说正事儿吧。”杜松涛话锋一转说道，“你为什么对新发动机不乐观？”

    “我不了解它，连这次实验的数据都没看到，之前都在优化升级火箭的其它部分。”李峥摇头道，“之前故障是在一个极端严酷的环境下复现的，但我猜，他们不会一上来就给这个参数试车，大概先来5000秒平稳试车，再上这个环境。”

    “为什么这么觉得？”

    “嗯……如果努力改进过后，一试就坏掉了，大家面子上都会很难受吧，还会失去信心，所以先从简单的有把握的来。”

    “节约时间不该先从难的来么？”

    “是吧……不过根据我这段在院里工作的经验，领导多半不是标准的理工男思维，会考虑更多的因素。”

    杜松涛捻着烟头笑道：“你可以直接说官僚主义，面子工程什么的。”

    “我不是，我没有。”

    正说着，李峥的电话响了。

    “查岗时间~~”杜松涛摇了摇头，又点了支烟，往外走了几步，主动回避。

    李峥接了电话，嗯了几声后，便又挂了。

    “喂喂喂！”杜松涛远远笑道，“这个查岗态度可不好啊。”

    “高兴不起来……”李峥沉静地凝向杜松涛，“你又可以逍遥半年了。”

    杜松涛看着李峥的表情，面色逐渐沉了下来，越沉越深：“不会吧……”

    “轴系断裂，停机。”李峥回过身，尽量克制着情绪走向教室，“归零，失败。”

    杜松涛匆忙扔掉烟头追了过去：“这……虽然我能逍遥了……但我真的一点也不高兴……”

    “嗯……”李峥咽了口吐沫，继续朝着教室走去。

    “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李峥走到教室门口，提了口气，“都在等我，我去上课了，回头聊。”

    “……”

    李峥重回教室，一位组长很快迎了过来。

    “李老师，我们有个结构性难题……”

    “采取分级燃烧循环的话，对工艺和材料强度有更高要求……”

    “不得不采用……”

    “这样会严重超支……你在听么，李老师？”

    “我昨晚给你发的论文……”李峥缓慢说道，“再看一遍……”

    “我大概看过了，但真的没时间细啃……能不能圈定一下解决方案大概在哪里……”

    “就在那里，再看一遍……”

    组长看着李峥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给我吧，我瞅瞅。”杜松涛突然走了进来，拥着学员的肩膀走向长桌，“你们要用分级燃烧循环发动机？这可比黄二的燃气发生器循环难多了……”

    后方，李峥无力地抬手道：“你……”

    “行了，你已经失控了。”杜松涛回头道，“现在，回房间，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说。”

    话罢，他拍了拍手说道：“今晚我代课，谁同意，谁反对？”

    并没有人反对，毕竟杜松涛是那种真的可能一个大嘴巴扇过来的人。

    “谢谢……”李峥揉着额头走了出去。

    听到电梯关门的声音后，尹航才凑过来问道：“杜老师，李峥怎么了？”

    “大概是经历了一次人生中最惨烈的失败吧。”杜松涛朝外努了努嘴，沉声道，“他失恋了。”

    倒不是他非要黑李峥，主要是黄二的很多安排依然处于保密阶段，眼前的这些学员还都是菜鸟，让他们知道真相传出去不太好。

    “啊！”尹航的性格，当然是信以为真了，“该不会是天天带我们做项目，冷落静神了吧？”

    “对对，就是这样。”杜松涛拍了拍尹航，惨烈四望，“光我见他挂女朋友电话就有三四次……”

    尹航抱头道：“果然是这样！我们太自私了！”

    “好了。”杜松涛扇了下尹航的脑袋说道，“赶紧做事，能搞多少搞多少，别让你们李老师白失恋。”

    “！！！”尹航狞着脸使劲点了点头，“明白了，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

    “别别别，跟你走全得进沟。”杜松涛看着一屋子人，无奈一叹，脱下外套拍在了桌子上，“想不到，我片叶不沾身，也有接盘的一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