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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 第一千八十五章 终现

    西苑直庐。

    徐阶皱眉看着面如锅底的高拱,轻声道:“肃卿,数十知县、知府甚至布政使、按察使或告病,或致仕,但京察拖延至今,已有数月之久。”

    的确拖延的时间很长了,从六月份开始京察,至今已有四个月了,明朝历史上还没有超过两个月时日的京察先例。

    但高拱像是没听见似的,侧头听着身侧小吏的附耳低语,神情狐疑,目光闪烁不定,犹豫片刻后突然霍然起身,将桌上的文书推到一边。

    “肃卿?”

    这次发问的是吴山,前些日子高拱被逼的龟缩家中,而徐阶这个老硬币就是不肯接手票拟,使了手段将从京察开始后就告病的吴山给弄了出来。

    面对吴山,高拱勉强回了句,“今日稍有不适,先回府……”

    “肃卿?”徐阶关切的走过来,“太医院有御医驻西苑,这就……”

    话未说完。

    “砰!”

    一声钝响。

    四十九岁的内阁次辅高拱举起右臂,右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了六十岁的内阁首辅徐阶的脸上。

    吴山和刚刚走到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虽然明朝文官打架不算罕见,当年连锦衣卫指挥使都被文官在殿上殴死,李东阳操着锤子追杀外戚,更别说嘉靖一朝,前有杨慎,后有随园,都是文官中的翘楚。

    但内阁次辅殴打内阁首辅?

    真是活久见啊!

    呃,如果没有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大概在五六年后,这一幕也会在内阁上演,只不过高拱那次揍的是殷士儋。

    身材高大的高拱一拳撂倒个头矮小的徐阶后,转身就走,那步伐……都一溜小跑了。

    而此时此刻,金水河畔,聚集起来的中低级官员已经将近两百了,邹应龙一遍又一遍的声嘶力竭的高呼,引得下面官员群情激奋。

    隆庆朝的政治团伙,主要分为四支,一支是徐阶,一支是高拱,一支是随园,一支是以陈以勤等人为首的潜邸旧臣。

    事实上,京官太多了,科道、六部、翰林、各寺各院,所谓的政治势力只能说有影响力,但很难聚集起这样的规模。

    但今天以邹应龙、林润等人的徐阶门人做到了。

    为什么?

    原因在于邹应龙手中的那封信。

    当邹应龙在金水桥上高声诵读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决定了高拱的下场……如果没有随园的插手。

    因为这封信的内容是高拱对日后执政的主要思路,说的简单点就是考核业绩制度……如果钱渊在场,会脱口而出,“考成法。”

    那封信最关键的一句话在于,“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科道举之;科道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说的简单点,高拱是试图让内阁通过六科、都察院来彻底控制六部,而六部指挥各省巡抚大员,以达到中央集权的目的。

    群情激奋的根源就在这儿。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这位历史上唯一草根出身的开国皇帝因为他的人生履历做出了一系列的骚举动。

    历史上历朝历代,从不缺少谏臣,但从没有哪位皇帝给予谏臣这样的权力……以小制大。

    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向来是独立于任何朝廷机构之外的,理论上他们只需要向皇帝负责……或者说,他们是可以绕过六部、内阁,直接和皇帝打交道的。

    这种制度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多少人因为这种制度而得利,多少人在眼巴巴的盼着自己因为这种制度而得利……而现在,高拱要将这种制度彻底废除。

    那些科道言官能不愤怒吗?

    御史外放巡按地方,运气好能直接转巡抚一省为朝廷大员;六科都给事中向来能和除了吏部之外的五部侍郎甚至尚书级别的大员平起平坐。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们有资格见过奏折直接递到御案上,而高拱却要剥夺他们的权力,让那些奏折递到他自己的案上。

    那些中低级的官员能不群情激奋吗?

    他们大都都是二甲进士、同进士出身,他们没有资格走翰林路,他们最可能的迅速晋升的道路就是科道这条路,而高拱却要将这条路堵死。

    高拱说,你们只管做事,陛下这边,我一个人就够了。

    无数的官员说不,这就是众情汹汹的根源。

    在有心人的鼓动下,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去怀疑那封信的真假,气氛随着邹应龙等科道言官带着极强煽动力的鼓动越来越激愤。

    不是没有人去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毕竟内阁次辅高拱为什么会将这种密事写在信中,而且偏偏被徐阶门人拿到手。

    但无数官员都下意识的选择了相信。

    为什么?

    历史上张居正一直蛰伏到高拱滚蛋,才正式站在历史舞台,而这一世的太岳相公彻底割断了和徐阶的联系,全身心的投入高拱门下。

    所以,张居正思索很久的那些改革措施一点一点的透露出来,和高拱秘密商议,在之前的一年多时间内,他们没有试图去捅科道这两个蜂窝,而是选择对六部下手。

    一年多下来,在高拱彻底掌控内阁大权的前提下,吏部、礼部、兵部、工部陆续交权,刑部尚书是高拱心腹冯天驭,户部因为随园的插手暂时还在停滞中。

    已经收权四部,这是高拱的成果,但在此刻,这是高拱亲手打造的证据。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高拱自食恶果。

    自从隆庆帝登基之后,高拱从来没停下揽权的步伐。

    霸着礼部尚书不说,身为次辅抢夺票拟不说,甚至还抢了司礼监批红之权……事实上,原时空中,高拱欲罢司礼监,才有了冯保才和张居正合作背后一枪阴掉高拱的一幕。

    这些都算了,你还要控制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在实际政务中是有很强的制衡六部的能力的,而都察院往外派各种巡按,这都让你高拱管了?

    那这个皇帝还不如你高拱来干算了!

    高拱长时间的揽权举动在在徐阶刻意的忍让下早就成了蓄势待发的火山,如今几个有心人挥舞着锄头将那薄薄的一层峰顶锄破,火热的岩浆喷涌而出。

    长时间隐忍后引发激愤不是徐阶的得意之作,但不是杀手锏。

    金水桥上的邹应龙一脸义愤,高举右臂斜向指去,那方向正是西苑。

    “走,走,去问问他高新郑!”

    “他高新郑定有不臣之心,当叩拜西苑,请陛下明断!”

    “当世霍光,当世霍光!”

    走在最前面的是邹应龙,步伐轻快,一脸兴奋,微微转头看去,高呼道:“诸位,太祖皇帝设都察院、六科,意在广开言路……”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孙鑨默默算了算,虽然有官员发现事情闹大了想溜走,但却跑不了……他亲眼看见刑部一个主事拖拖拉拉的想遁走,却被两个科道言官夹着往前。

    “这是要在西苑门口堵住高新郑啊。”冼烔终于看懂了,忍不住咂舌道:“好吧,算算这正是放衙的时候。”

    高拱除了前几日龟缩家中之外,这一年多来除了放假,从不缺席西苑……毕竟他将票拟之权牢牢握在手中。

    孙鑨冷笑道:“高新郑那性子……用展才的话说就是精钢宁折不为钩,绝不会从侧门灰溜溜滚蛋,肯定会从正门而出……”

    从正门而出,就必定会和这近两百官员发生激烈的冲突。

    一旦爆发冲突,高拱就是必输的局面,他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反驳不了,毕竟内阁最近一年多收权就是高拱主导的,而且计划中也有内阁控制六科、都察院这一部分。

    爆发冲突,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高拱挨一顿揍。

    开玩笑,内阁次辅在西苑门口被两百官员痛揍,不说这丢脸丢到哪儿去,只说这数量……两百官员,高拱还有继续执政的可能吗?

    总不能事后将这两百官员全都勒令致仕吧?

    而高拱的睚眦必报的名声比不上钱渊,但也是赫赫有名的。

    第二种可能,隆庆帝出面。

    但问题是隆庆帝的威势远不能和他老子嘉靖帝相比,根本没有控制局面的能力和威望,就算下令廷杖又能如何?

    那帮科道言官巴不得挨一顿廷杖然后名扬天下呢!

    一旦隆庆帝出面,事情只会越闹越大,闹到最后……高拱的滚蛋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这才是徐阶的杀手锏。

    尽丧人心,再逼出一场正面冲突,隆庆帝也没辙,高拱脸皮再厚也撑不住。

    当邹应龙率众堵在西苑门口的时候,孙鑨也想明白徐阶的狠毒用心,忍不住抹了把额头的汗珠,“也亏文长脑子转的快……”

    “是啊,而且还能找到破局之法。”冼烔听明白之后连连点头。

    徐阶的计划有两个漏洞。

    其一,邹应龙没有直接堵在西苑门口。

    这是没办法的事,聚集大量官员是需要时间的,那些守在西苑门口的锦衣卫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而且高拱也会有所警惕。

    当然了,金水桥因为杨慎当年的振臂高呼也有了深刻的寓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第二个漏洞就在于突然杀出来的徐渭。

    徐渭实在太聪明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徐阶的杀手锏到底在哪儿……当他凑上去听见那句话的时候,立即推测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事。

    最可能的,也最有杀伤力的是,高拱和邹应龙等百多官员在西苑门口狭路相逢。

    当年桂萼、方献夫能逃之夭夭,但高拱的性子让他绝不会选择逃走。

    于是,徐渭悄无声息的离开,在巷子里一路狂奔去了靖海伯府……锦衣卫守护靖海伯府已经四个多月了,而且都是成国公的心腹,守在门房的锦衣卫千户就是襄城伯次子。

    锦衣卫是有资格入西苑的,第一时间将信息传入西苑,直接传到了高拱耳中。

    刚开始高拱还没反应过来,但徐渭刻意补上的四个字起到了关键作用,“速离西苑。”

    高拱很快将事情想明白了,所以当徐阶上前相劝的时候才会挨了一记狠的。

    孙鑨、冼烔还有已经回来了的徐渭、林烃,听到消息聚集过来的陶大临、周诗、陈有年都看到了,听到了。

    混乱的西苑门口,有言官正在高声叱骂上前阻拦的锦衣卫,有官员在高呼奸臣当道,有官员跪在雨水中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

    “回去了?”

    “嗯。”徐渭简短的应了声,就在聚集在金水河畔的官员向西苑而来的时候,高拱乘坐一顶小轿迅速离开西苑回了家。

    “华亭这一手可真够毒的。”

    “龟蛇龟蛇……”

    徐渭在心里暗叹,徐阶这一手真够绝的,几乎将高拱玩弄于鼓掌之间。

    从一年多的隐忍开始布局,京察开始后,从弹劾杨博开始到弹劾高拱,利用舆论将将其逼到死角。

    虽然隆庆帝出面让徐阶退了一步,但事实上,还没等高拱走出角落,寒光闪闪的利剑已经逼在他的喉头。

    不过,徐渭很快将这些念头丢开,他更好奇的是,如今还在西苑的徐阶有什么样的感触。

    什么感触?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徐阶听着隐隐传来的高呼声,猛地将桌上的文书全都扫到地上,今天的布局他已经筹谋良久,从引发舆论、聚集百官,到直庐内人手都安排妥当,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到现在徐阶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但可以肯定,计划肯定出了问题,那个附在高拱耳边密报的仆役不是直庐这边的。

    摸了摸生疼的脸颊,徐阶琢磨如何收场……人家高拱已经溜了,就算接下来依旧众情汹汹,但能不能逼的高拱请辞就不好说了,毕竟没有正面发生冲突。

    徐阶眼中透出一丝凶光,不好收场,那就不收场!

    当年杨慎百官哭门,满朝大震,最终那般下场……但今上可没先帝那股狠劲!

    如果能逼的隆庆帝出面,再来个廷杖,或者下昭狱……高拱还有脸硬挺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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